景阳宫的第一声钟响撞破夜空时,东宫的帐子猛地被掀开。
朱厚照赤着脚从床上跌下来,睡眼惺忪里还带着梦的余温——梦里父皇正坐在灯下看他画的骑射图,指尖划过他歪歪扭扭的落款,笑着说“吾儿笔力见长”。
夏氏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朱厚照样子问道:“怎么了,殿下!”夏氏已经六个月身孕了,正是嗜睡的时候,说完又迷迷糊糊的睡下了。
第二声钟响接踵而至,像一块冰砸在他后颈。朱厚照僵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想起太傅讲过的礼制,那九声连绵的哀鸣,是天子驾崩的信号。
“不……”朱厚照喉咙里挤出一声气音,第三声钟响已经炸开,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朱厚照想起昨日去乾清宫,父皇躺在床上咳得厉害,却还拉着自己的手笑道:“等爹好一些,带你去看看新开的渠”。
那时父皇的手凉得像冰,朱厚照还傻傻地以为,总会好起来的。
钟声一声比一声急,像重锤敲在心上,朱厚照扑到窗边,推开窗扇,冷风灌进来,吹得他眼泪更凶。远处宫墙隐在夜色里,那钟声就是从乾清宫的方向传来的,一声声,都在说“父皇走了”。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刘锦慌忙进来,看见朱厚照赤着脚站在窗边,满脸是泪,吓得脸色发白。
朱厚照没理刘锦,只是望着乾清宫的方向,眼泪糊了满脸,顺着下巴滴在窗台上。
朱厚照想喊“父皇”,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往日里纵马猎场的桀骜、与内侍打闹的顽劣,此刻全碎成了少年人的慌张与无措。
朱厚照才十九岁,还没做好准备,那个总护着自己、纵着自己的父皇,怎么就用这样一声钟响,和自己告别了?
过了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李东阳一行人来了,前来东宫。李东阳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带着哽咽:“殿下……”
朱厚照才缓缓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红得像兔子。
看见李东阳官袍上的白色粗麻衣,看见怀恩捧着的明黄锦盒,再也忍不住,抽噎着问:“师傅……父皇他……”
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哭声打断。十九岁的朱厚照,在骤然失去父亲的那一刻,卸下所有伪装的、彻彻底底的恸哭。
李东阳喉头滚动,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深吸一口气,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每一个字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陛下……驾崩了。”
话音落地,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刘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带着殿外伺候的内侍宫女都跪了一片,呜咽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缠得人喘不过气。
李东阳挺直有些佝偻的脊背,目光落在朱厚照颤抖的肩头,强撑着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国不可一日无主,祖宗社稷为重。请太子殿下……即刻随臣等前往乾清宫,灵前继皇帝位。”
怀恩捧着明黄锦盒上前一步,锦盒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在昏暗的宫灯下泛着冷光,那是传国玉玺,是天下最重的担子,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眼。
朱厚照望着那锦盒,又望向李东阳花白的鬓角,想起父皇从前总说“东阳是国之柱石,你要多听他的”。
可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那“继皇帝位”五个字像巨石压在胸口,压得喘不上气。
“父皇呀!……”朱厚照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却猛地顿住。
朱厚照望着李东阳跪在地上的身影,望着怀恩手里沉甸甸的锦盒,望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钟声,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落进深潭,在满殿的哀恸里,砸开了新的序章。
五月十六日清晨,太子朱厚照灵前继位,发布诏令六百里加急,各地外官无须回京师,各地的藩王接到讣告之后,以封国事为重,不得进京,遣使入京即可。
张锐轩此时在陕北还并不知情,还在忙于开荒和炼油厂。
京师带来的玉米,土豆还有红薯,还有蛔蒿都种了下去了,长势还行。陕北的合成氨工坊还在建设,今年是赶不上了。
不出完菌菇的培养基被张锐轩打散发酵之后回田了,算是增加一点有机质。
除了这些还大力发展种豆,根瘤菌固氮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五月三十一日的陕北,日头刚爬过黄土高坡的沟壑,就在张锐轩觉得陕北的日子也不错的时候。
“张总办大人!张总办大人!”
急促的马蹄声碾过刚平整的土路,惊飞了田边的麻雀。
一个驿卒翻身下马,官服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怀里紧紧揣着一卷明黄封皮的文书,跑起来时封皮边角在风里掀动,露出内里素白的衬纸。
张锐轩直起身,手在裤腿上蹭了蹭。见驿卒那副急惶惶的样子,心里先咯噔一下——明黄封皮的文书,要么是嘉奖,要么是国丧。陕北这半年除了开荒就是建厂,实在没什么“嘉奖”的由头。
“大人,京师六百里加急!”驿卒冲到近前,单膝跪地,将文书举过头顶,声音带着跑乏了的沙哑,“是……是哀诏。”
“哀诏”两个字像冰锥扎进耳朵。张锐轩手指发颤,接过文书时,封皮上的龙纹仿佛都在发烫。
弘治二十二年五月十五日……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这道讣告穿越三千里路,带着黄土的风尘和宫廷的哀戚,终于砸到了这片黄土高原这片土地上。
“陛下……”张锐轩喉头发紧,那些关于“新开的渠”“耐旱的种”的嘱托,忽然和诏书上的“遗诏”重叠在一起。
张锐轩也没有想到这位被自己逆天改命的皇帝最后还是壮年而逝,朱佑樘这位皇帝其实还是很好,很多事情都依着自己。
旁边的雇工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大人捧着文书不动,脸上煞白,都停了手里的活计,怯生生地望着。
炼油厂的白汽还在冒,麻疯树果的青涩气混着泥土味飘过来,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和诏书上的死讯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驿卒低声提醒:“大人,按礼制,接哀诏后需素服举哀,地方官……”
“我知道。”张锐轩打断驿卒,声音有些哑。张锐轩将诏书小心折好,塞进怀里,对着京师的方向深揖下去。
直起身时,眼眶有些红,眼泪直掉,转头对手下道:“传下去,皇帝大行,所有人按大明会典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