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午后,热闹非凡。
卖胡饼的吆喝声,与绸缎庄算盘声,交织成市井的交响。
但今日最引人驻足的,却是墙角那个灰衣老者。
他放下褪色的行囊,不慌不忙取出个半尺见方的木架架在肩上。
那小楼雕着飞檐,开着朱窗,俨然是微缩的戏台。
十二三只小鼠从布袋鱼贯而出,每只不过拇指大小,却都穿着绫罗缝制的戏服。
“看官们且看。”
老者沙哑的嗓音像磨砂纸擦过青石。
他敲响手中杏木鼓板,哼起《长生殿》的调子。
随着这三声鼓响,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舞台之上。
突然间,一只小巧玲珑的小鼠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小鼠轻盈地跃上了“戏台”,它的动作敏捷而优雅,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舞者。
当它站定在舞台中央时,它轻轻地掀起了头上那顶华丽的凤冠珠帘,露出了一双灵动的眼睛和一张可爱的小脸。
这只小鼠开始模仿古代美女杨玉环的步态。
观众们都被这只小鼠的精彩表演所吸引,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人群里爆发出惊叹。
卖炊饼的汉子忘了翻饼,书生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
“这鼠儿成精了不成?”
书生喃喃。
“非是成精。”老者指间鼓板未停,“是教了三年零四个月。”
说话间,台上已演到马嵬坡。
扮唐明皇的小鼠颤抖着抛出白绫,那“杨贵妃”当真悬在半空蹬腿挣扎。
突然,它扯下面具跳下戏台,钻进老者袖中不肯再出。
观众哗然。
老者却不慌,从袋中摸出只更瘦小的老鼠:“角儿闹脾气,换《单刀会》如何?”
新上场的鼠将披绿袍,执木刀,在锣鼓声中凛然生威。
正演到关云长横刀立马时,台下传来一声嗤笑:“不过是饿出来的把戏!”
说话的是个锦袍公子,腰间玉佩叮当。
他随手抛出一锭银子:“让它们学狗叫三声,这银子归你。”
老者的鼓板停了。
他慢慢抬头,浑浊的眼睛像两潭深井:“它们不是畜生,是戏子。”
“戏子?”公子哥大笑,“分明是鼠辈!”
“在您眼里是鼠辈,在老汉眼里是吃饭的手艺。”
老者将小鼠悉数收回布袋,开始拆卸戏台。
“它们听得懂《窦娥冤》的悲,演得出《西厢记》的俏。
会为演砸了绝食,会为喝彩多要颗花生,这难道不是戏子的脾性?”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那书生还站在原地。
“老丈,”书生作揖,“晚生柳青,在太学读书。
方才见鼠戏精妙,想起《礼记》说‘万物有灵’,今日方知不虚。”
老者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他请书生在茶棚坐下,从行囊取出个摩挲得发亮的木盒。
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余个绣花布袋,每个都写着小鼠的名字。
“最倔的那只叫玉环,非得用沉香木屑垫窝才肯登台。”
老者指着一只正在梳理胡须的小鼠。
“刚才扮关公的叫云长,吃核桃必要剥壳。”
柳青注意到,老者满布老茧的指尖,那是长年缝制微缩戏服留下的针痕。
“教第一出戏最难。”
老者斟了粗茶。
“要等它们自愿戴上面具。强按着头套上,它们能绝食到死。”
暮色渐染西市旗幡时,柳青终于问出心中疑惑:“这般绝技,为何不在教坊司谋个差事?”
老者沉默良久。
茶棚灯笼次第亮起,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老人的声音融进晚风,“家父曾是永王府的乐师。
安史之乱时,王府乐班散落四方。
他带着这些小鼠的祖辈流落江湖,临终时说,戏在,魂就在。”
他打开另一个布袋,里面是套残破的蟒袍戏服,金线虽褪色仍见精致。
“这是按永王府规制绣的,现在再绣不出这样的针脚了。”
老者轻抚戏服,“它们演的每出戏,都是当年王府戏班的看家剧目。”
柳青怔住了。
他忽然明白自己看到的不是鼠戏,是一个乐师世家,用最卑微的方式守护的盛唐遗音。
临别时,老者送他至巷口。月光下,那只叫“玉环”的小鼠从主人衣领探出头来,戴着极小的珍珠耳坠。
那是昨夜柳青在茶棚未曾注意的细节。
三个月后,柳青再访西市。茶棚老板说,灰衣老者已许久不见。
只留了个布包给他,里面是那套《长生殿》的微缩戏服,还有张字条:
“戏已传下,可安心读书去了。”
布包最深处,卧着枚核桃雕成的微型面具,眉眼依稀是那日不肯谢幕的杨贵妃。
很多年后,柳青在洛阳又见鼠戏。
那少年肩上的戏楼更精致,小鼠戴的面具却还是长安的样式。
演到《长生殿》的“密誓”一折,扮织女的小鼠突然朝着东南方,长安的方向,人立作揖。
观众只当是戏文安排,唯有柳青在如雷掌声中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