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四娘》之四:狐仙新娘。
吉日既定,冯家宅院早已洒扫洁净,冯生换上一身半新的青布长衫,从清晨起便在院中踱步,不时向门外张望。
眼见日头从东到西,由炽白转为昏黄,暮色四合,门外依旧寂寂,只闻得归巢雀鸟啁啾。
冯生心头那团火,渐渐被晚风吹得明灭不定。
“莫不是……一场幻梦?”
他倚着门框,望着空荡荡的巷口,一丝苦涩漫上嘴角。
正自怅惘,忽闻得远处人声鼎沸,似有鼓乐隐隐,由远及近,转眼便到了门前。
冯生精神一振,忙整衣冠,只见夜色中,一顶装饰着流苏彩绸的轿子,由四名健仆稳稳抬着,无声无息地落在院中。
轿旁随行之人,皆着古式衣冠,举止悄无声息,唯有灯笼映照下,面容看不真切。
轿帘掀开,先下来两个留着长长胡须、面色红扑扑的仆人,他们并不与人搭话,只合力从队伍后面抬出一物。
那是一个足有半人高、形制古拙的储钱陶罐,罐口密封,沉甸甸的,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堂屋的角落。
随后,一只纤纤素手搭在侍女臂上,新人缓缓出轿。
辛十四娘虽无凤冠霞帔,只一身水红色寻常嫁衣,略施粉黛,然而她甫一现身,满院灯火仿佛都为之一黯。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清亮如秋水,顾盼间自有光华流转,竟将这本是简陋的庭院,映照得蓬荜生辉。
冯生看得呆了,先前所有疑虑、焦灼,顷刻间烟消云散。
婚礼仪式简单却庄重,待到宾客(多是些面貌模糊、来去无声的“亲友”)散去,新房之内,红烛高烧,终于只剩下一对新人。
冯生握着十四娘微凉的手,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不禁问起那夜荒寺奇遇:
“娘子,那日薛尚书……
听闻他已故去多年,为何辛家上下,对他如此恭敬,乃至言听计从?”
十四娘眼波微转,轻声道:“夫君有所不知。
薛公生前是尚书,死后被上帝敕封为五都巡环使,掌管方圆数百里内的鬼狐之事,权柄甚重。
我们狐族,亦在他的辖制之下。
姨婆之命,实则也是薛公之命,谁敢不从呢?”
冯生这才恍然,对那位已非凡人的姨婆更是感激。
次日,他便备了香烛纸马,特意去到城外薛尚书墓前,洒扫祭拜,以谢成全之恩。
归来时,已是午后,却见家中堂屋的八仙桌上,凭空多了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
“这是……”
冯生讶异。
十四娘近前细看,只见那锦缎纹理细密,光华内蕴,非人间凡品,遂道:
“此是郡君夫人所赠。
想必是贺我们新婚之喜。
薛公与郡君,待我们确是恩重。”
如此,冯生与十四娘便在这小院里过起了日子。
新婚燕尔,自是如胶似漆。
十四娘性情温婉,又通晓世事,冯生只觉人生得此佳侣,夫复何求。
平静日子过了数日,这日,门外传来爽朗笑声,却是本地的楚银台公子来访。
这楚公子家世显赫,与冯生曾是旧识,虽交往不深,但闻得冯生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狐妻。
他好奇心起,便备了份厚礼,前来道贺。
实则就想一泽芳亲。
冯生迎入厅堂,楚公子言语间虽客气,目光却不时向内室瞟去,满是探究之意。
十四娘在内室,并未露面。
楚公子坐了片刻,约定过几日请冯生过府饮宴,方才离去。
又过了几日,楚府果然派人送来请帖,邀冯生过府一聚。
冯生拿着帖子,正自犹豫,想起十四娘先前叮嘱“近日宜静不宜动”,便想回绝。
十四娘悄步至窗边,从壁缝中向外望了一眼那送帖的仆人,回头对冯生道:“夫君,我观这楚公子,面相带煞,鹰视狼顾,非是端人。
其心术不正,气量狭小,与之交往,恐生祸端。这宴席,还是推辞了吧。”
冯生见她说得郑重,点头应允:“娘子所言极是,我不去便是。”
然而到了次日,冯生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回帖,那楚公子竟亲自骑马登门,半拉半请,定要冯生同行。
冯生推脱不得,面皮又薄,加之心中对那酒宴,亦有一丝好奇,半推半就地,也就跟着去了。
楚府宴席,自是觥筹交错,珍馐满案。
座上多是些纨绔子弟,与楚公子气味相投。
几杯醇酒下肚,众人便开始高谈阔论,不知怎地说到了科考之事。
那楚公子此次府试名次,恰在冯生之上,便面露得色,言语间颇多炫耀,仿佛压过冯生一头,是丁不起的成就。
冯生本已微醺,听得此话,想起自己寒窗苦读,反不如这等凭借家世的公子哥儿。
一股郁结之气直冲顶门,加之酒力上涌,顿时忘了十四娘的告诫,冷笑道:
“楚兄今日之名次,难道真以为是自己文章胜过我么?
不过是考官一时眼拙罢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原本喧闹的席面,霎时静得针落可闻。
楚公子面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手中酒杯“啪”地一声顿在桌上,酒水四溅。
他自幼骄纵,何曾受过这等当面奚落?
当下羞愤交加,盯着冯生,眼神阴鸷得可怕。
一场欢宴,就此不欢而散。
冯生带着满身酒气,踉跄归家。
夜风一吹,酒醒大半,想起席间言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悔之不及。
入了房门,只见十四娘独坐灯下,并未安寝,脸上亦无半分睡意,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看着冯生,缓缓道:“君子轻薄,不过有损德行;
小人轻薄,却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夫君今日之言行,已种祸根。
楚公子此人,睚眦必报,祸事不远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丝凄然:“妾身虽是异类,也知恩义。
不忍见夫君他日身陷囹圄,甚至累及性命。
既然良言难劝,不如……你我今日便就此别过。”
冯生闻听此言,如遭雷击,霎时间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