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易嫁得福 因果自偿(终章)
毛文简将新妇迎回,家中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他们拜堂成礼。
当他轻轻挑起红盖头,见到灯下张惠如那张虽非绝色,却温婉端庄、目光沉静的面容时,心中不禁一动。
而张惠如看到夫君虽衣衫朴素,但眉宇间自有书卷清气,举止从容,那份因“易嫁”而残存的些许忐忑,也化为了淡淡的欣慰。
新婚燕尔,夫妇二人相敬如宾。
毛文简发现妻子不仅性情柔顺,更能识文断字,对于他攻读诗书,不仅能红袖添香,偶尔还能探讨一二,更是惊喜。
张惠如则悉心照料婆婆,操持家务,将清贫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毛文简对妻子唯一略感不足的是,张惠如天生有一头细软稀疏的黄发。
在当时以乌云密鬓为美的观念下,这确实算是一点瑕疵。
让他偶尔在想象未来功成名就、携妻见客时,会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遗憾。
不久后,毛文简从一些旁人口中,隐约得知了“姊妹易嫁”的真相。
他震惊之余,更是感慨万千。
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毅然代姐出嫁,这份信任与决断,远胜于容貌的瑕疵。
从此,他不仅将张惠如视为妻子,更视为困顿中的知己,敬爱有加,夫妻感情愈发深厚。
几年苦读,毛文简顺利通过了童试,成为秀才(博士弟子),获得了参加省城秋闱乡试的资格。
赴考途中,他路过一个名为王舍人店的旅店。
店主人前一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梦,梦见神人告知:“明日有毛解元(乡试第一名)前来投宿,你日后有难,还需靠他解救。”
因此,店主一早便留心东边来的客人。
见到毛文简报名住店,又得知其姓毛,大喜过望,招待得极其周到。
山珍海味,却不收分文,只将梦中吉兆告知,并恳请毛文简日后多加关照。
毛文简正值年轻气盛,闻此吉兆,不免心生得意,自负此次必中解元。
夜深人静时,他看着灯下为自己整理行装的妻子,目光掠过她那双勤快的手,和那头不甚浓密的秀发。
一个隐秘的念头悄然滋生:“她虽贤德,但这发貌……
他日我若高中,身为显宦,携这样的夫人见同僚,岂不惹人笑话?
或许……富贵之后,当另娶佳丽以撑门面。”
此念一生,虽瞬间被他压下,却如一点墨迹,污了心田。
乡试放榜,自信满满的毛文简竟然名落孙山。
他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失魂落魄,步履蹒跚,所有的雄心壮志似乎都化为了泡影。
他自觉无颜面对对他寄予厚望的店主,归途时特意绕道,未经过王舍人店。
三年后,毛文简重整旗鼓,再次赴考。
又经王舍人店,那店主竟依旧如上次般热情等候。
毛文简满面羞惭,拱手道:“老丈,您当年的梦兆恐怕不准,小子有负厚望,实在惭愧。”
店主却摇头道:“非也非也!秀才你本应是解元,只因上次临行前,动了嫌弃妻子、意欲易妻的念头,故被冥冥中的神明削去了功名。
此事乃你离去后,神明再次入梦告知于我,岂是妖梦不验?”
毛文简闻言,如遭雷击,悚然惊惧,僵立原地,冷汗涔涔而下。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念之差,竟招致如此果报。
他回想起妻子这些年的患难与共、体贴入微,心中充满了悔恨与愧疚。
店主见他知错,安慰道:“秀才既已知错,今后当时时自省,修身积德,解元之位,终当属你。”
毛文简谨记教训,彻底摒弃了妄念,心怀对妻子的感恩,沉着应考。
此番果然高中,并且荣登乡试榜首解元!
捷报传来,毛家欢天喜地。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或许是心境转变带来的滋养,妻子张惠如那头原本稀薄的黄发,竟不知不觉变得乌黑浓密。
长发如云,更添风韵,往日那点瑕疵荡然无存。
毛文简揽镜自照,见妻子容光焕发,更是感叹:“贤妻助我,福泽自生啊!”
此后,毛文简仕途顺畅,连捷进士,官运亨通,最终官至宰相,位极人臣。
张惠如自然成了诰命夫人,荣华富贵,莫可言表。
再说那姐姐张婉如。
她当年拒嫁毛文简,父母后来将她许配给了邻县一个富家子弟。
她自觉如愿以偿,初时意气风发,在妹妹嫁与穷书生后,更是时常流露出优越感。
可惜好景不长,她那丈夫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挥霍无度。
不过数年,家业便败落殆尽,时常家中断炊,一贫如洗。
当她听闻那个自己曾经鄙夷不屑的“牧牛儿”妹夫,竟然中了举人,又成了进士。
妹妹凤冠霞帔,享尽尊荣时,那份羞惭、悔恨如同毒虫啃噬着她的心。
她自觉无颜见人,与妹妹在路上相遇,总是远远避开。
后来,她的丈夫又一病呜呼,撒手人寰,留下她孤苦伶仃,生活愈发困顿。
待到毛文简官拜宰相的消息传来,张婉如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反差和悔恨的折磨。
心灰意冷之下,愤然削发,遁入空门,企图在青灯古佛前寻求心灵的平静。
然而那份“本应属于我”的执念,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多年后,毛宰相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已是尼师(女行者)的张婉如,听闻此事,心中五味杂陈。
她终究放不下那点对红尘富贵的残念,便派了一个徒弟(行者)前往毛府。
名为谒见问安,实则是希望妹妹、妹夫念及旧情,能有所馈赠,改善其清苦的修行生活。
行者到了气派非凡的宰相府,拜见了毛公与夫人张惠如。
张惠如顾念姐妹之情,虽知姐姐当年不是,但仍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各色上等的绫罗绸缎若干匹。
她体贴地想到姐姐出家之人,直接给金银或许不妥,便悄悄将一百两黄金仔细地夹藏在那些绸缎之中,并未明言。
行者不知内情,背着这些“布匹”回到庵堂。
张婉如满心期待地打开包袱,一见全是华而不实的绸缎,并无半分金银,大失所望。
她一股无名火起,怨愤地说道:“与我金钱,尚可购买柴米度日。
这些花哨东西,于我出家人有何用处!”
当即命令行者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毛公与夫人见礼物被退回,十分诧异。
打开检查,才发现那些黄金原封不动地夹在里面,这才明白姐姐是嫌没有直接给钱。
毛公取出那一百两金子,对夫人叹道:“汝师(指张婉如)连百余金都承受不住,命中福薄如此,又岂有福分跟随我这老尚书享受荣华呢?”
他遂取出五十两金子,交给行者,说道:“这些你拿回去,作为你师父日常用度之资。
之所以不多给,是怕福薄之人,承受不起反受其累啊。”
行者带回金子和毛公的话,张婉如听完后,默然良久,望着窗外寂寥的庭院,回想自己平生:拒嫁、择富、家败、为尼……
一次次的选择,一次次与好运背道而驰,美好的(如毛文简)被她强行推开,不堪的(如前夫)却避之不及终至承受。
她长长叹息一声,无尽的悔恨与茫然涌上心头:
“这一生的是非成败,福祸纠缠,难道真的全是天意,而非我自己一次次抉择所种下的因果吗?”
王舍人店的店主,后来果然卷入一场人命官司,被逮捕下狱,危在旦夕。
他家人想起旧事,辗转求到已贵为宰相的毛公面前。
毛公感念当年店主点化之恩,鼎力相助,为其辩白冤情,最终使他得以无罪释放,应验了当年神明“脱汝于厄”的预言。
至此,一段因墓地风水起始,由姊妹易嫁串联,关乎命运、抉择、品性与因果的故事。
在毛文简与张惠如的富贵寿考,和张婉如的凄凉悔悟中,缓缓落下了帷幕。
世事变幻,令人唏嘘,却也昭示着:风水虽灵,终不敌人心之善;
命运弄人,亦难挡德行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