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山的晨雾还未散尽,谭浩刚掀开竹帘就被晃得眯起眼。
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新扎的彩门红绸在风里翻卷,恭迎谭公临朝指导八个金漆大字刺得他后槽牙发酸。
田埂边的小旗像一片红海,民心所向,唯谭不二的墨迹还带着潮润,显然是连夜赶制的。
最离谱的是便民站屋顶,不知哪个手巧的村民搭了红绸棚架,四角垂着流苏,活脱脱把他喝茶的石桌衬成了龙案。
九殿下!玄箴从院角冲过来,官袍下摆沾着草屑,这是要把咱们架到火上烤!
昨儿夜里我守到三更,刚扯了西边的谭公万寿,东边又冒出德配天地他手指发抖地指向山坡,那里新犁的土色在晨露里泛着湿意,您瞧!
连庄稼地都成了御笔题字的地方!
谭浩把叼着的狗尾巴草咬得咯吱响,抄起墙角的竹扫帚就往外冲:谁贴的给我撕!
谁犁的给我填!
我谭浩是来帮着修水渠的,不是来坐龙椅的!他踮脚去够彩门上的红绸,却见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娃抱着糨糊桶从树后钻出来,其中一个举着半张未贴完的字,奶声奶气喊:谭叔叔别撕!
这是王奶奶熬了半夜的糯米胶!
王奶奶七十多了!树后转出个扛锄头的老汉,裤脚还沾着泥,昨儿说要给谭公扎彩门,她非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糨糊,熬完直犯迷糊——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您要真嫌扎眼,就当是给我们这些老的小的留个念想成不?
谭浩的扫帚停在半空。
他看见王奶奶颤巍巍从屋角挪出来,手里攥着团红布,白发被风掀得乱蓬蓬:小九啊,我孙子去年被山匪劫了,要搁以前,报官要等半月,求土地公说劫数难逃。
可你倒好,蹲在山路口啃着炊饼说山匪也是人,总得吃饭,转头就带着猎户在溪边截了他们——她抹了把眼角,我活了七十岁,头回见神仙肯蹲在泥里给百姓讲理。
竹扫帚掉在地上。
谭浩弯腰去捡,却见脚边又多了张新贴的标语,墨迹未干:谭公讲理,神仙低头。
他直起腰时,林诗雅正倚着院门框看他,素白道袍沾了晨露,发间那支玉簪闪着幽光——她昨夜去查了所有贴标语的村民,连东头卖豆腐的老张头都翻出账本,证明买红绸的钱是自家卖豆腐攒的。
查清楚了。她走到谭浩身边,声音轻得像落在竹叶上的雨,没有幕后主使,没有仙人操控。
是卖菜的阿婆觉得你教她辨药材的法子比药铺良心,是放牛的娃觉得你给受伤的小牛接骨比兽医利索,是连土地庙前的老乞丐都说,你往功德箱里塞铜板时,没让他磕三个响头。
谭浩仰头看天,云絮被风扯成碎片。
他突然想起评议大会那天,司雨神哭着说孕妇跪雨神庙三天,想起夜游神抖着竹简说百姓有冤无处诉。
原来那些他以为顺手帮的小忙,在这些人心里,是比神仙的法诀更金贵的光。
我不是王。他蹲下来,用指尖抹掉标语上的一滴墨迹,我就是个……
想睡懒觉的懒鬼?林诗雅替他说完,嘴角难得翘起个极淡的弧度,可他们需要王。
需要一个会蹲在泥里听他们说话,会为了孕妇的眼泪去掀神仙牌位的王。
夜色漫上山头时,谭浩揣着两个冷馒头溜出了村子。
后山的老松树下有块青石板,是他以前躲玄箴唠叨的老窝。
他刚躺下,就听见山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萤火虫灯笼举高点!
别摔了!这是谭叔叔教咱们做的!
十几个孩子的身影从树影里钻出来,每人手里举着个用南瓜壳做的灯笼,萤火虫在壳里忽明忽暗。
他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奶声奶气的童音撞碎了山夜的寂静:天打雷,你不慌,谭九爷来了雨变汤;神仙坏,你不怕,一句话让他们写检查;渠水甜,稻花香,谭叔叔教我认方向……
谭浩屏住呼吸。
月光透过松针落下来,照见最前头那个扎双马尾的小丫头,正是上个月他帮着找丢失小羊的妞妞。
她举着灯笼的手有点抖,却仍扯着嗓子唱:谭叔叔不是天上神,谭叔叔是——
是咱们的大月亮!不知哪个孩子接了一句,队伍里爆发出咯咯的笑声。
灯笼的光在山路上摇晃,像一串会移动的星星。
谭浩闭了闭眼。
他想起系统刚炸时,自己缩在破殿里发抖;想起第一次帮村民修水渠,手被石头划得鲜血淋漓;想起那天在评议大会上,司雨神哭着说完故事后,整个议事殿的神仙都低下了头。
原来他以为的,早就在这些人心里长成了根。
如果当神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他对着夜空喃喃,那我不当神,也能做到。
话音刚落,他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突然无风自燃。
淡青色的火苗从草尖腾起,却不灼手,反而带着股清冽的草木香。
星火飘离他的指尖,像颗极小的流星,缓缓升上银河,融入漫天星斗。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天庭藏经阁。
《天律正典》的竹简突然泛起青光,第四页君权神授四个鎏金大字剧烈震颤。
墨迹如遇沸水,先是二字晕开成模糊的雾,接着二字也片片碎裂,最终整页竹简化作一片空白,只余淡淡墨痕,像被谁轻轻擦去了旧约。
守阁仙官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看错了。
他刚要上前查看,忽闻殿外传来清越的鹤鸣。
东方既白时,东岭山便民站的青瓦上落了层薄霜。
玄箴裹着毯子打哈欠,突然指着天空喊:看!
那朵云——
谭浩从竹椅上坐起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天际有朵祥云正缓缓飘来,云脚缀着细碎的金光,像谁把银河裁了一角,轻轻搁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