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垣议事殿的云纹穹顶下,青铜灯烛被穿堂风搅得明灭不定。
太白金星盘坐的蒲团旁,玉圭上的裂痕像条狰狞的蛇,正顺着纹路往顶端攀爬。
他望着殿中央跪呈奏表的司命星官,耳边还响着那句“基层神只流失四十三位”——这数字在万年天规里,简直比星陨还要荒诞。
“岂有此理!”西王母座下的九灵元君拍案而起,凤钗上的明珠撞在案几上叮当作响,“神职乃天道所封,那些泥胎木塑的小神,也配学凡人雇工跳槽?当真是被下界歪风带坏了!”她话音未落,殿内便炸开一片附和声,雷神的铜锤砸在地上腾起青烟,火德星君的长须都气成了焦黄色。
太白金星垂眸盯着手中皱巴巴的纸页。
三日前他下界巡视,途经东岭山便民站时,被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硬塞了张“员工满意度调查表”。
此刻纸上的墨迹还带着人间烟火气——“希望领导少开会,多发奖金”“想调去人间教孩子识字,比在雷部数闪电有意思”,甚至有灶神嬷嬷歪歪扭扭写的“想当厨娘,给饿肚子的娃娃做饭”。
“诸位可曾想过……”他突然开口,声线像敲在古钟上的轻槌,震得满殿喧哗骤然凝固。
太白金星抬起眼,目光扫过那些面红耳赤的神仙,“我们守着天规坐了万年,可下界的炊烟换了一茬又一茬,百姓的灶台上,何时再见过叩拜时的虔诚?”他展开那张调查表,纸角被夜露浸得发皱,“他们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是能给饿肚子的孩子热汤、给哭丧的老妇补鞋、会蹲在田埂上教农夫看云识雨的……活人。”
殿外星河流转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雷神握着铜锤的手松了松,火德星君的长须慢慢垂落,九灵元君的凤钗在鬓边晃了晃,终于没再说话。
太白金星望着玉圭上的裂痕,忽然想起东岭山便民站里的场景——谭浩蹲在老妇身边,指尖轻轻点过破布鞋的针脚,那里面流出的不仅是小调,还有老妇擦着眼泪说的“原来神仙也会疼人”。
同一时刻,东岭山便民站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谭浩懒洋洋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脚边摆着块掉漆的木牌,歪歪扭扭写着“神仙开放日·包教包会·不过退钱”。
他叼着根狗尾巴草,面前的矮桌上堆着瓜子壳,正给个戴斗笠的天兵填表格。
那天兵帽檐压得极低,声音闷得像从瓮里传出来:“听说这儿招编外巡夜?能双休不?”
“能啊。”谭浩抓了把瓜子抛进嘴里,“但得考试。第一题,要是有百姓投诉城隍爷喝酒误事,你咋办?”
天兵梗着脖子:“上报纠察司!按天规罚他三月俸禄!”
谭浩“噗”地吐出瓜子壳:“错。先给他送碗醒酒汤,再跟他调班——人要是心里堵得慌,喝再多酒也醒不了。最后问问他为啥要喝,是庙前的老槐树倒了没人修,还是村头的娃娃总往神像里塞泥球?”他晃了晃笔杆,“神仙神仙,先得活成人样,才能被人当神敬。”
围在旁边的凡人修士哄笑起来,几个偷偷摘了斗笠的小神搓着衣角,眼里亮得像点了灯。
林诗雅站在门廊下,望着谭浩翘着二郎腿的模样,忽然想起前日他给老妇补鞋时的专注——那时他的指尖泛着淡金色的光,不是法术,倒像在往这世间最普通的物件里,轻轻塞进一缕温度。
“原来改变,真的可以从一句话开始。”她低声说,袖中攥着的教典被手心的温度焐得发软。
那是她改了七遍的《新神录》,扉页上刚添的一句:“神之道,在于可触、可感、可诉。”
深夜的东岭山顶,谭浩躺在一块晒了整日太阳的青石上,望着星空啃黄瓜。
他能感觉到,千里外的紫微垣里,那张皱巴巴的调查表正在众神之间传阅;能感觉到,天庭藏经阁的《天律正典》第一页,“神职不可轻动”的字迹正像春雪般消融;甚至能感觉到,脚下这片大陆的信仰网络里,无数光点正在重组——那是凡人梦中的“为民服务中心”,是小神们攥着调查表的手,是老妇针脚里流出的小调。
“要是有天,神仙也能凭本事吃饭,不用看脸色活着……”他咬了口黄瓜,脆响惊飞了两只夜鸟,“那这世界,或许就真的不需要‘神’来管了。”
山风卷起他的衣摆,远处便民站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
谭浩闭了闭眼,忽然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咔”地裂开——不是规则,是更古老、更坚硬的东西。
他不知道,此刻天庭藏经阁内,那部万年未动的《天律正典》正飘下第一片纸灰;他不知道,西境的雨伯正蹲在田埂上教农夫看云,灶神嬷嬷的厨房里飘出了糖粥香;他只知道,当他睁开眼时,星空中有颗极亮的星子,正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缓缓坠向人间。
玄箴整理完最后一摞档案时,窗外的启明星刚爬上屋檐。
他推了推眼镜,忽然在一叠“神明入职申请”里顿住——最底下那张纸的志愿栏,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想当个能让老百姓笑出来的公务员。”墨迹未干,还带着点灶火的焦香。
他抬头望向窗外,东岭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忽然,山风卷来一丝异样的凉,玄箴皱了皱眉,伸手拢了拢衣袖——那凉意不似秋寒,倒像有什么庞大的、沉睡的东西,正在云层深处缓缓睁眼。
黎明破晓时,东岭山上空骤然涌起乌云。
那云不似雷暴的翻涌,不似雨前的沉郁,倒像块被谁用力攥皱的灰绸,沉甸甸压在山尖,遮住了刚露出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