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的晨雾像被谁扯了把薄纱,渐次退向冰原深处。
木牌上第七片区便民服务站·试运行的红漆还沾着露水,在晨光里泛着湿润的亮。
虚旻站在门口,蓝布袖章硬邦邦地蹭着胳膊肘——这布料他昨日在裁缝铺挑了半宿,说要选最像凡人衣裳的粗布,此刻却觉得比当年那身银甲还硌得慌。
他低头看了眼袖章上的F001,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编号边缘。
谭浩昨日塞给他的申请表还攥在掌心,纸角被捏出褶皱,糖渣粘在二字上,像是给名字镀了层甜津津的边。
耳边又响起那混着油条香气的叮嘱:六点准时打卡,迟到一次扣半根油条补贴。他喉结动了动——堂堂监察三界的虚旻真君,如今竟要为半根油炸面食守时?
更让他心头发颤的是昨夜。
他试着运转残存的神识内视,竟发现那点将熄的神格微光,正随着窗外小镇的灯火明灭轻轻震颤。
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系在了林诗雅那本泛着金光的账本上。
他的存在,竟被重新定义成了...编制外协管员?
当啷。
虚旻猛地抬头。
远处传来铜铃轻响——是村口卖早点的老汉推着车过来了。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摸到粗布口袋里硬邦邦的铁牌。
那是谭浩说的员工卡,要在服务站门口的石墩上碰一碰才算打卡。
他望着石墩上刻的考勤区三个字,喉结又滚了滚。
指尖刚要触到铁牌,忽然听见东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娃攥着野花跑过来,最大的那个举着花束往他怀里塞:虚叔叔早!
阿娘说你今天要带我们找丢失的小羊!
虚旻愣在原地。
野花的香气裹着晨露钻进鼻腔,他忽然想起十万年前,自己站在神行宫的高台上,看着凡人在祭坛下叩首时,闻到的只有香火的呛味。
虚叔叔发什么呆呀?小娃娃拽他的袖角,阿爹说你现在是我们片区的大管家,比以前那个总爱打雷的神仙好多啦!
虚旻低头,看见三个孩子仰着的小脸,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伸手接住花束时,指节微微发抖。
与此同时,小镇西头的油条摊飘起焦香。
谭浩掀着油锅盖,手腕上沾着面渣,正听玄箴汇报:十七个片区都挂上牌了,三百多号神仙也都训得差不多——就是...玄箴推了推鼻梁上的铜框眼镜,递过一叠纸,他们总想着显灵办公
谭浩夹起根油条咬了口,油星子溅在青布衫上:咋?
又闹幺蛾子了?
风伯巡查时见田里晒谷子,顺手刮了阵清风帮扬谷,系统判定擅自使用超自然力,扣了绩效。玄箴指着记录,雨师更离谱,看娃娃口渴,凝了片云化露,结果被村民举报高空抛物,罚扫街三日。
谭浩喷了口油条渣,这俩老古董,好意也得守规矩不是?他抽过玄箴手里的账本,翻到服务行为规范那页,摸出炭笔在旁边添了行小字:所有惠民举措须提前申报,经三户以上联署方可执行。写完把笔往耳朵上一夹,以前神仙一高兴就下雨,哪管田里有没有晒谷子?
现在得让他们学会——凡人的事,凡人说了算。
林诗雅不知何时站在摊边,白衣沾着晨雾的湿气:他们本意是善。
谭浩又夹起根油条,在她面前晃了晃,善得让凡人舒服才是真善。
就像这油条,炸得太老会苦,太嫩会生,得掐着火候来。他咬掉半根,含糊道,神仙的善也得调调火候,不然要么烫着人,要么凉了心。
话音未落,远处天际划过一道淡青色遁光。
虚旻披着晨霜冲过来,额角挂着细汗,银甲早收进储物袋,只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
他跑到服务站门口,手忙脚乱摸出铁牌往石墩上一碰——
叮——
账本突然泛起绿光,F001号员工,首日出勤,未迟到。机械音刚落,虚旻就看见三个小娃娃拽着他往村东跑:虚叔叔快呀!
小羊羔躲在草垛里呢!
他踉跄着被拽走,袖章上的编号在晨光里一闪一闪。
夜幕降临时,林诗雅抱着账本走到第七站。
窗纸透出暖黄的光,虚旻正伏案写《片区巡查日志》,笔锋工整得像刻在碑上:卯时三刻,东沟渠杂草堵塞,已通知农户自清;辰时五分,王家幼童走失,协助寻回,家属赠鸡蛋两枚,已按规定上交公共福利池...
你真的甘心?她推门进去,寒气卷着灶膛的烟火气涌进来。
虚旻搁下笔,望着窗外星光下的村庄。
远处有盏灯笼晃过来,是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曾以为秩序是悬在头顶的雷。他指节抵着日志本,现在才懂,它藏在有人记得给老妇修灶、给孩子补鞋里。
话音刚落,账本突然震了震。
首页浮起一行金字:检测到连续七日合规履职,F001号可申请转正考核。
林诗雅望着虚旻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谭浩今早说的话:神仙不是供在庙里的泥像,是该蹲在田埂上和庄稼汉唠嗑的。她低头看账本,现任默认管理者:凡界全体居民几个字,正随着虚旻的字迹,在纸页上慢慢发烫。
千里外的小镇垃圾堆里,那只空了二十年的腌菜坛子轻轻晃了晃。
谭浩明早翻坛子时会嘟囔压缸石咋没了,但他不会弯腰去找——因为他知道,这坛子早被千万双凡人的手托住了底。
半月后,当第一缕秋风吹过天武大陆时,有人发现:所有片区服务站的屋檐下,都多了个红漆木盒。
木盒上刻着民意直通车,里面塞满了皱巴巴的纸条——有求修桥的,有告偷鸡的,还有娃娃用蜡笔画的给虚叔叔的糖饼。
而第七站的木盒里,最上面那张纸条写着:虚叔叔,明天我阿娘要炸油条,给你留半根不扣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