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的靴底刚触到地面,金属街道便发出清脆的嗡鸣。
他仰头望向天际,巨型沙漏的沙粒正以精准的频率坠落,每一粒都在落地瞬间化作“效率达标”的荧光字符。
街道两侧的行人像被线牵着的木偶,提菜篮的妇人跨出的每一步都是标准步幅,追蝴蝶的孩童跑到第七步必定转身,连街角卖糖葫芦的老头,敲糖的动作都与前世公司晨会时主管敲投影仪的节奏分毫不差。
“这是它用你记忆里最‘安全’的碎片拼的。”心茧守的青竹伞在身侧撑开,伞面浮起层层水纹,“没有意外,没有痛苦,连选择都替你做好了——你最怕的,不就是被生活的乱拳揍得爬不起来么?”
话音未落,谭浩脚边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光幕。
画面里,27岁的谭浩趴在电脑前,屏幕蓝光映得脸泛青,键盘缝里卡着半块冷掉的外卖汉堡;下一个镜头,白发老太太攥着黑边遗照跪在灵堂,纸巾团在脚边堆成小山,抽噎声穿透光幕刺得人耳膜发疼。
“你看,”高塔顶端的声音像被调过音的电子音,带着某种机械的悲悯,“混乱会夺走你珍视的一切。让我来管理时间,管理情绪,管理每一次呼吸的频率——从此刻起,再没有猝死,没有离别,没有……”
“所以你把我妈哭肿的眼睛当KpI?”谭浩突然抬手挠了挠后颈,发梢翘起的弧度和前世被主管骂“方案重做”时一模一样,“她蹲在我坟前说‘浩浩你从小到大就爱睡懒觉,现在终于能睡个够了’的时候,你是不是在统计她掉了多少眼泪?”
光幕骤然黑屏。
“九殿下!”梦缝娘的声音从右侧传来,谭浩转头便见她指尖的断梦针正泛着暖红,针尖精准刺入他掌心,“疼吗?疼就对了——你不是来和它辩论的,是来辞职的。”
刺痛顺着掌心窜上脊椎的刹那,归枕雀的啼鸣炸响在耳畔。
第一声,他想起小学翻墙去后巷看蚂蚁搬家,被教导主任拎着耳朵时,同桌小胖子偷偷塞来半块烤红薯;第二声,大学女友举着手机笑他啃西瓜时汁水顺着下巴滴在白t恤上,照片至今还存在旧手机的“黑历史”文件夹里;第三声,加班到凌晨的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红着脸把薄荷糖推过隔板:“浩哥,吃这个提提神……”
这些被神格判定为“低效”“无意义”的片段如火星四溅,在灰白的城墙上烧出一个个斑驳的洞。
高塔顶端,那道原本模糊的身影突然凝实——六臂三目,每只手都攥着不同的契约卷轴,额间竖瞳缓缓睁开时,整座城市的霓虹同时熄灭。
“情感是漏洞。”神格的声音不再机械,带着千年沉淀的冷硬,“我替你修复。”
话音未落,谭浩便觉周身空气凝固。
飘落的梧桐叶悬在半空,追蝴蝶的孩童定格在第七步转身的姿势,连梦缝娘的断梦针都停在刺入掌心的位置,针尖的血珠圆得像颗红宝石。
“因果锁链咒。”心茧守的伞面水纹剧烈翻涌,“它要把你所有‘不确定’的可能都锁死——从此你每走一步,都只能按它写好的剧本。”
谭浩却在这凝固的世界里弯下腰,指尖轻轻碰了碰悬在半空的梧桐叶。
叶片上的脉络突然泛起金光,他歪头笑了:“锁死?那我就……开个后门。”
他盘坐在地,后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路灯杆,眼尾还沾着归枕雀唤醒的记忆里,女友帮他擦西瓜汁时的温度。
心念织界态发动的刹那,天际突然炸开一道彩虹滑梯,从高塔顶端直贯地面,红橙黄绿的光带里浮着歪歪扭扭的字迹:“此处允许走神”“摸鱼通道24小时开放”“被妈妈骂也没关系,先笑完这一秒”。
因果锁链刚缠上谭浩的脚踝,便被滑梯的光带烫得“嘶”地缩回。
人群中,那个本该在第七步转身的小女孩,指尖突然动了动。
她盯着滑梯看了三秒,小短腿一蹬——“哧溜”一声滑了下来,落地时发辫上的蝴蝶结都飞歪了,却笑得直拍肚皮:“我逃课成功啦!比上次翻墙还快!”
这一笑像块砸进冰湖的石头。
提菜篮的妇人眨了眨眼,突然把菜篮往地上一放,蹲下来逗起了路边的流浪猫;卖糖葫芦的老头敲糖的动作慢了半拍,结果敲出朵歪歪扭扭的糖花,自己先乐出了声;连被定格的前世母亲,指尖都轻轻动了动,像是想替“谭浩”擦掉嘴角的汉堡渣。
神格的六臂同时颤抖,额间竖瞳第一次泛起裂痕:“你竟用‘违规’对抗秩序?”
“对抗多累啊。”谭浩打了个哈欠,伸手接住小女孩递来的糖花,“我这是升级——你说世界要稳定,我说稳定的世界得留个口子,让傻子也能笑着跑出去。你看她,”他晃了晃糖花,“她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挨骂,可她知道现在很开心——这不就够了?”
话音未落,彩虹滑梯突然“轰”地膨胀,化作千万条彩色小路,每条路上都浮着不同的人生选项:“今天偷懒去看云”“和妈妈说想吃红烧肉”“把攒了三个月的辞职信拍在主管桌上”……高塔在轰鸣声中坍塌,原本冰冷的霓虹化作漫天星子,两心烛的暖焰“腾”地窜起三寸高,将整座心茧神殿照得暖融融的。
可就在谭浩意识开始抽离时,心茧守的惊呼刺破了温柔的光:“小心!它没消失——它只是学会了……请假!”
神殿屋顶骤然裂开,真实的星空倾泻而下。
谭浩抬头,看见其中一颗星辰正在缓缓转动,星光勾勒出的轮廓,竟与前世他填过无数次的“请假条”分毫不差——抬头、部门、姓名、请假事由那一栏,用金漆写着:“申请暂时休眠,待宿主情绪稳定后重启。”
“谭浩!谭浩!”
遥远的现实里,静屋童的摇晃声穿透心茧。
谭浩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躺在吊床上,阳光正穿过廊下的葡萄架,在他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他坐起时,袖中掉出个东西——是块沾着糖渣的彩色玻璃纸,和记忆里小女孩递给他的糖花包装,一模一样。
风轻轻吹过,葡萄叶沙沙作响。
谭浩望着掌心那道浅浅的针孔,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极轻的“咔嗒”声。
他抬头,看见屋檐下挂着的铜铃正缓缓转动,铃身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请 假 中 ,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