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北京的天空是那种被秋雨洗涤过后的、近乎透明的湛蓝，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醇厚而明亮，如同融化的金箔，慷慨地洒满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带着清冽的凉意，吸入肺腑，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张陆桉特意挑选了一套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内衬一件挺括的浅蓝色衬衫，未系领带。他仔细检查了那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确认《风云时代》的书稿安然无恙，然后才步履沉稳地出门，叫了车，前往位于城东的文华古籍出版社。
出版社那栋颇具历史感的苏式建筑，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重。墙体是厚重的暗红色，爬墙虎已然秋色烂漫，深红、赭石、金黄交织在一起，如同打翻的调色盘，为这栋知识殿堂平添了几分艺术气息。让张陆桉略感意外的是，刚踏上大楼门前那几级磨得光润的花岗岩台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玻璃旋转门旁，不时抬手看表，目光逡巡着路口——正是李文瀚编辑。
李文瀚今天也穿着一身熨帖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见到张陆桉从车上下来，脸上立刻绽放出热情而恰到好处的笑容，快步迎下台阶：“张老师！早上好！您可真准时！”他伸出双手，与张陆桉的手紧紧一握，力道适中，传递着热忱与尊重，“我怕您第一次来不熟悉，特意在这儿等着。您能来，真是让我们社蓬荜生辉啊！”
“李编辑太客气了，劳您久候，实在不敢当。”张陆桉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对方如此礼遇，他心中了然，这是出版社表达极度重视的一种姿态，也间接反映了对方对这部书稿价值的评估。
“哪里的话，您请，这边请。”李文瀚侧身，做出引导的手势，态度恭敬而不显谄媚。两人并肩穿过略显幽静、弥漫着陈旧纸墨与印刷油剂混合气息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偶尔有抱着稿件的编辑匆匆走过，向李文瀚点头致意，目光好奇地掠过张陆桉这个陌生的面孔。
李文瀚的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推开门，一间不算宽敞但异常整洁的房间映入眼帘。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书架，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文史典籍、工具书和待处理的书稿，仿佛一座微缩的知识堡垒。临窗的书桌上，文件资料堆叠有序，一盏老式的绿色玻璃罩台灯安静伫立。整个空间充满了沉静、专注的学术氛围。
“张教授，您请坐。”李文瀚将张陆桉让到靠墙的一组棕色皮质沙发上，沙发柔软舒适，面前的茶几上已经摆好了一套精致的白瓷盖碗茶具。李文瀚熟练地烫杯、取茶、高冲低泡，动作行云流水，很快，两杯汤色碧绿、清香四溢的龙井茶便沏好了。“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您尝尝。”
“谢谢。”张陆桉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白瓷温润的触感，氤氲的热气带着豆蔻般的清香扑鼻而来，他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茶汤鲜爽甘醇，确实是上品。这细微的招待，也体现了李文瀚的用心。
“张教授，那我们……就开门见山？”李文瀚在自己对面的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神情变得郑重而专注。
“当然，李编辑请讲。”张陆桉放下茶杯，身体放松地靠向沙发背，但眼神锐利而专注，显示出全神贯注的倾听姿态。
李文瀚从身旁拿出一个黑色的硬质文件夹，翻开，里面是打印清晰的合作方案草案。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落在文件上，开始条理清晰、语气沉稳地阐述，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斟酌：
“首先，也是您最关心的，版税方面。”他抬头看了张陆桉一眼，语气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意，“我们提供的是阶梯式版税方案。起印数定为五万册，这个数字在当下的学术出版市场，尤其是史学领域，绝对是一个大胆且充满信心的决定。对应的版税率为百分之十二。”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强调这个数字，“不瞒您说，张教授，这个起印数和版税率，在我们社近五年出版的所有学术着作中，能排进前三。这是社里经过评估，能给出的最高诚意了。”
张陆桉不动声色地听着，内心却微微一动。百分之十二的起版税率，确实超出了他私下预估的百分之十的心理底线。五万册的起印数，更是一个强烈的市场信心信号。他没有打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第二，预付稿酬。”李文瀚继续说道，语气平稳而有力，“基于对您学术地位和本书市场前景的坚定看好，我们可以一次性支付人民币二十万元的预付稿酬。这笔钱将在合同正式签订后的十五个工作日内，全额支付到您指定的账户。这既是表达我们的合作诚意，也算是对您辛勤写作的一点即时回馈。”
二十万的预付，对于一部尚未经过市场检验的学术着作而言，无疑是一笔沉甸甸的、极具诚意的数字。张陆桉的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第三，出版周期与品质保障。”李文瀚的语气带着一种专业的自信和保证，“社里已经决定，将《风云时代》列为下个季度的‘一号重点项目’。这意味着，从编审、校对、排版到印刷、装订，整个流程都将享受最高优先级，确保资源畅通无阻。我向您保证，从今天签订合同算起，六个月内，也就是明年春天，最迟初夏，这本书一定会准时出现在全国各大书店的书架上。编辑工作由我亲自牵头，组建社内最资深的编校团队，确保每一个史实、每一处引文、每一个标点都精准无误。至于装帧设计，”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我们已经初步接洽了国内书籍装帧界的泰斗。他将亲自操刀本书的封面和内文版式设计，我们会不计成本，采用精装、进口特种纸、可能的烫金或压凹工艺，力求让这本书的内容与形式达到完美的统一，使其不仅是一部学术着作，更是一件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六个月周期，顶级设计师，不计成本的工艺……张陆桉能感受到对方在这本书上倾注的决心。
“第四，宣传推广资源。”李文瀚坐直了身体，这是他展现出版社实力的重点环节，“社里初步批准了三十万元的专项宣传预算。这仅仅是启动资金，后续根据市场反应还会追加。我们的计划是立体化、多渠道轰炸：第一，在北京和上海两地，联合顶尖高校的历史系，举办高规格的新书发布会暨学术研讨会，届时将邀请至少五位国内明史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到场研讨、发言，制造学术热点；第二，在《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读书》、《中华读书报》等所有核心学术期刊和重要文化媒体上，组织重量级书评和您的个人专访；第三，全面启动线上推广，与主流网络媒体、知识付费平台、各大电商平台合作，进行专题页面建设、精准广告投放和线上直播对谈；第四，线下渠道方面，我们将确保本书进入全国所有重点高校图书馆、省市一级公共图书馆的采购目录，并铺货至所有一线城市的主流实体书店，争取最好的陈列位置。”
三十万的宣传预算，对于一个非大众畅销书领域，堪称豪华配置。李文瀚几乎勾勒出了一幅全方位的推广蓝图，野心勃勃。
说完这四点，李文瀚合上文件夹，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目光诚恳而略带紧张地看向张陆桉，等待着最终的裁决。办公室里一时间异常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以及茶杯中热气无声升腾的轨迹。
张陆桉没有立刻回应。他端起已经温凉的茶，又喝了一口，让那微涩回甘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条件。这个方案，无论是从经济收益、出版品质，还是宣传力度来看，都全面超越了他最初的预期，甚至比他敢于想象的最好情况还要优厚。李文瀚和文华古籍，确实展现出了最大的诚意和魄力。这不仅仅是一份出版合同，更像是一份共同打造精品的战略合作协议。
他放下茶杯，抬起眼，迎上李文瀚那混合着期待与些许不安的目光，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清晰、肯定而从容的笑容。
“李编辑，”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打破了沉默，“贵社提出的这份合作方案，条件之优厚，诚意之十足，让我深感荣幸，也深受感动。可以说，方方面面都考虑得非常周全，甚至在某些方面，超出了我个人的预期。对于这样一份充满信任与期待的邀请……”
他略作停顿，看到李文瀚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才清晰地吐出后半句：“我想，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同意这份方案，愿意将《风云时代》交由你们出版发行。”
“太好了！张老师！”李文瀚脸上露出的喜悦，他猛地站起身，再次向张陆桉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用力摇晃了两下，“感谢您的信任！太感谢了！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辜负您的信任和这部杰作！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李编辑。”张陆桉也站起身，与他有力一握，笑容真切而温暖。这一刻，他感到肩上的担子仿佛轻了一些，又仿佛更重了一些——轻的是寻找合作伙伴的不确定性已然消失，重的是接下来需要共同将这份蓝图变为现实的责任。
接下来的流程顺畅而高效。李文瀚显然早有准备，从抽屉里取出早已拟好的正式出版合同范本，当着张陆桉的面，将刚才商议确定的所有关键条款，逐一工整地填写进合同的相应位置。然后他将合同递给张陆桉审阅。
张陆桉接过合同，坐回沙发，看得非常仔细。从版权归属、授权范围、交稿要求，到稿酬支付方式、结算周期、违约责任，乃至争议解决条款，他都逐字逐句地审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雪白的纸页和黑色的宋体字上，显得格外庄重。确认所有条款均无误，且与商议内容完全一致后，他抬起头，对李文瀚点了点头。
李文瀚立刻递上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张陆桉接过笔，在乙方签名处，略一沉吟，然后流畅而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张陆桉。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此刻听来，如同一个仪式完成的终曲。
合同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李文瀚珍重地将属于出版社的那份合同收好，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大事已定，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轻松融洽。两人重新坐下续茶，闲聊起来。李文瀚饶有兴致地问起张陆桉在写作过程中遇到的趣事和挑战，比如是如何平衡浩如烟海的史料与清晰的主线叙事，如何在朱元璋、陈友谅等复杂历史人物身上找到新的解读角度。张陆桉也难得地放松下来，简要分享了在史料辨析中的一些发现，以及在构建“秩序的渴望与代价”这一核心论点时的心路历程。两人就元明之际的社会转型、士人心态等话题又进行了短暂而愉快的交流，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张陆桉便起身告辞。李文瀚执意将他送到出版社大门口，甚至帮他拦好了出租车。
“张教授，您就安心等待好消息吧！后续的编校流程，我会随时跟您保持沟通。”李文瀚隔着车窗，信心满满地挥手，“我有强烈的预感，这本书，必将一鸣惊人！”
张陆桉含笑点头，与他挥手道别。出租车驶离出版社，汇入车流。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清华园附近下了车，选择步行一段。
手中的文件袋已经空了，书稿留在了出版社，准备接受下一阶段的锤炼。但他却感觉手中仿佛提着更重的东西——那是一份已然落定的契约，一个即将展开的、充满希望与挑战的新篇章。
走在秋意浓郁的校园里，梧桐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看着身边那些抱着书本、步履匆匆的年轻学子，张陆桉的心境是许久未有的平和与充实。合同的签订，如同一个清晰的界碑，标志着《风云时代》正式结束了孤独的孕育期，即将步入一个需要与更多人协作、接受更广泛检阅的公共领域。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将与李文瀚的团队紧密合作，应对繁琐而必要的编校工作，参与宣传策划，这一切虽是“负担”，却是甜蜜而充满期待的。
他抬头，望向湛蓝高远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学术之路，道阻且长，但此刻，他正踏在一条由实力与机遇共同铺就的、坚实而光明的阶梯上，稳步向上。笔已落下，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