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接近尾声，客厅里弥漫着饭后茶水的温润香气与水果的清新甜香。众人从餐厅移步至这间更显随意舒适的起居空间。师母细心地将切好的橙子、苹果摆放在玻璃茶几上，又为每人面前斟上刚沏好的龙井，茶叶在杯中舒卷沉浮，如同此刻某些人难以平静的心绪。张陆桉依旧选择了一个靠近黄教授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拘谨，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些长辈的沉稳力量，来抵御对面那道时而飘来、带着探究与笑意的目光。他正努力将思绪沉浸在茶杯氤氲的热气中，试图淡化饭桌上那场充满微妙张力的“初次”介绍带来的影响。
黄教授显然心情颇佳，他舒适地靠在主位的沙发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瓷杯，目光掠过正在用银色小叉子漫不经心拨弄着橙子瓣、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瞟向张陆桉的女儿黄亦玫，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值得分享的趣事，用一种闲适的、带着些许与家人分享喜悦的、不经意的口吻，抛出了一枚足以在平静湖面掀起惊涛骇浪的“深水炸弹”。
“哦，对了，亦玫，”黄教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啜了一口清茶，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起一部最近看过的电影，“你前些天，不是在我书房里，偶然看到那份叫做《洪武大帝》的打印稿吗？当时你看得废寝忘食，连你妈妈叫你都听不见，后来还一个劲儿地追着我问，后面的故事什么时候能有，作者到底是谁，还记得吗？”
黄亦玫正将一小块橙子送入口中，闻言，动作瞬间定格。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流转着灵动机敏光芒的眸子望向父亲，里面瞬间被点燃了浓厚的兴趣和被勾起回忆的兴奋，如同夜空中骤然亮起的星辰：“对啊爸！那本书！”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咽下口中的水果，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清亮，“何止是看得入迷，简直是欲罢不能！跟我以前被迫看的那些正史、通史完全不一样！它好像有种魔力，能把人直接拉进那个时代里去！朱元璋不再是课本里那个模糊的画像，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饿，会怕，会算计，也会无奈！还有朱棣……”她意识到在父亲面前过于赞美一个“篡位者”可能不妥，连忙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但眼中的光彩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炽热地追问：“所以呢？爸您就别卖关子了！后续到底写得怎么样了？作者您肯定认识对不对？是哪位隐世的高人还是新锐的作家？快告诉我嘛！”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欢快跳跃的溪流，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急切与好奇。
黄教授看着女儿这副模样，脸上那份属于学者的沉稳中，不禁流露出一丝为人师、为人父的欣慰与淡淡的得意。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如同展示得意藏品的意味，缓缓地、却无比清晰地转向身边那个几乎要将自己缩进沙发阴影里的年轻学生，伸手指向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肯定与骄傲的语气，亲自揭晓了那个让黄亦玫魂牵梦萦的谜底：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顿了顿，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女儿的耳中，“亦玫，让你心心念念、赞不绝口的《洪武大帝》的作者，不是别人，就是陆桉。”
而坐在他对面的黄亦玫，在父亲那句清晰无比的话语落入耳中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彻底僵住了。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狡黠的大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里面写满了极致的、近乎荒谬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她手中那柄精致的小银叉，“叮当”一声脆响，从指间滑落，掉在玻璃茶几的盘子上，溅起几点微小的橙子汁液，但她对此毫无知觉，仿佛整个身体的控制权都在这一刻被剥夺了。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骤然被点燃、并且调整到最大功率的探照灯，猛地、死死地、聚焦在了那个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的张陆桉身上。那目光犀利无比，仿佛要穿透他谦卑低垂的头颅，穿透他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他灵魂的最深处。之前所有关于他的印象碎片——图书馆里沉默的帮助、咖啡馆里疏离的客气、父亲口中“沉稳扎实”的评价、甚至那晚路灯下笨拙递来的纸巾——在这一刻，都被这枚名为“《洪武大帝》作者”的重磅炸弹，炸得粉碎，然后在一片混乱的烟尘中，开始以一种全新的、令人眩晕的方式，急速重组。
“是……是你？！”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陡然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音的尖锐，充满了荒诞感，“《洪武大帝》……那本让我熬夜通宵、心潮澎湃的书……是……是你写的？！张陆桉？！”她不可置信地重复着这个问题，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找出任何一丝开玩笑或者父亲说错了的痕迹，迫切需要第二次、第三次的确认，来接受这个对她而言冲击力过强的事实。
张陆桉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几乎能煎熟鸡蛋，他知道，最后的遮羞布已经被彻底掀开，他无处可逃，也无从辩解。他艰难地、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般，抬起了仿佛有千斤重的头颅，被迫迎上黄亦玫那两道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点燃的、混合着极致震惊与恍然大悟的目光。他嘴角肌肉僵硬地扯动，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且干涩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如同在砂纸上磨过：
“是……是我胡乱写的一点……一点不成熟的尝试，文笔拙劣，观点也可能有失偏颇，让……让亦玫见笑了。”他试图用最微不足道的言辞，来掩盖内心巨大的暴露感和无措，希望能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最好能让她立刻失去兴趣。
然而，他这番刻意到极点的谦逊，在黄亦玫此刻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的、颠覆性的认知和强烈的好奇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可笑。
短暂的、极致的震惊如同潮水般退去之后，黄亦玫的脸上，迅速被一种更加浓烈、更加鲜明、更加生动的好奇光彩所完全笼罩。那是一种在废墟上建立起新大厦的兴奋，一种“原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里”的豁然开朗，一种对眼前这个看似普通、拘谨、甚至有些木讷的学长，产生了近乎重塑认知般的、巨大的、无法抑制的兴趣。
她之前对他的所有认知框架，在此刻被彻底打破、碾碎、重塑。“父亲那个用功读书的好学生”——不，他能写出如此飞扬跳脱、不拘一格的文字！“有过几面之缘的、有点特别的男生”——这“特别”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需要保持距离观察的、可能与既定命运相关的人”——此刻，那所谓的“既定命运”似乎都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他笔下那个活色生香、充满人性挣扎的明朝世界！
他是《洪武大帝》的作者！
那个能用如此举重若轻、幽默诙谐又鞭辟入里的笔触，将几百年前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帝王将相的雄心与无奈、甚至那些小人物在历史洪流中的沉浮，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引人入胜，让她这个对正统历史敬而远之的人都能沉浸其中、为之扼腕叹息的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坐在自家客厅里，因为被师长夸奖和身份暴露而紧张得手足无措、耳根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张陆桉！
这巨大的、近乎荒诞的反差，如同世界上最精彩的戏剧冲突，瞬间点燃了黄亦玫全部的好奇心与探究欲，如同在干燥的草原上投下了火种，顷刻间便成燎原之势。她之前就隐隐觉得他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一种内敛之下似乎藏着汹涌波涛的感觉。此刻，这矛盾感终于找到了最合理、也最惊人的解释——他那看似平静甚至有些乏味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如此丰富、如此敏锐、如此富有才华和激情的灵魂！ 那本《洪武大帝》里蕴含的机智、洞察、对历史的独特“共情”与再现能力，才是他真实的、炽热的、一直被谨慎隐藏起来的灵魂内核！
她不再仅仅是带着一种旁观者的、玩味的、甚至有些审视的心态观察他，而是真正地、迫切地、发自内心地想要了解他，了解这个能写出那样文字的人，他的头脑里究竟装着怎样一个浩瀚而有趣的世界？他的“灵魂”底色究竟是怎样的？那些鲜活的历史人物，是如何在他笔下被一一唤醒的？
“见笑？怎么会见笑！”黄亦玫几乎是立刻、不假思索地反驳，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大幅度前倾，几乎要离开沙发，目光灼灼如同正午的烈日，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崇拜的赞赏和急不可耐的追问，“写得特别特别好！是真的！我从来没想过历史可以那样写！那么厚重的话题，在你笔下变得那么……那么‘好玩’，又那么深刻！朱元璋真的被你写活了！他不再是一个符号，他有血有肉，会恐惧也会狠辣！还有朱棣，明明知道他的皇位来得……呃，不那么名正言顺，”她再次机智地避开敏感词，但眼中的兴奋丝毫不减，“可看你写他起兵的过程，那种破釜沉舟、步步惊心，我居然……我居然有点理解他甚至佩服他了！这太了不起了！”她激动地转向黄教授，语气带着撒娇和不容置疑的肯定：“爸！你看！我就说那本书是杰作吧！您还总说是‘尝试’、‘不成熟’，这明明就是天才般的写法！后续呢？”她的目光又如同探照灯般猛地打回张陆桉脸上，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张陆桉，你后面的稿子写了吗？写到哪一朝了？嘉靖？万历？有没有写到张居正？什么时候能给我先睹为快？求你了！”
她这一连串热情如火、毫无保留的问题，如同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向张陆桉，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她不再使用任何带有距离感的称呼，而是直接、自然地叫出了“张陆桉”这个名字，语气亲昵而急切，仿佛因为共同拥有了这个关于“作者身份”的巨大秘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在瞬间被击得粉碎，一种全新的、带着强烈吸引力和探究欲的亲近感，正在迅速建立。
张陆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炽热得几乎要将他融化的关注弄得更加狼狈不堪，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在聚光灯下炙烤的昆虫，无所遁形。他求助般地看向身旁唯一可能理解他窘境的黄教授，却见黄教授只是乐呵呵地看着女儿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脸上带着纵容和欣慰的笑容，似乎对女儿如此欣赏和推崇自己学生的才华感到与有荣焉，完全没有出手解围的意思。
“后续……还……还在写，进度不快，有些……史料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构思也……也需要完善……”张陆桉只能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最含糊、最拖延的词汇来应付，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然而，黄亦玫却完全无视了他话语里的推诿和困难，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他，仿佛要从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从他躲闪的眼神里，强行读出后续章节的每一个字。她眼中那浓烈得化不开的好奇与兴趣，如同实质般萦绕在张陆桉周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也带来一丝……隐秘的、被如此强烈认可和期待的悸动。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生，绝不是一个可以用“历史系学霸”简单概括的符号。他是一本看似封面朴素无华、甚至有些陈旧，却被她意外发现了其价值连城、内里闪烁着智慧与才情光芒的珍贵孤本。而她，作为一个对“灵魂”和“极致”充满探寻欲望的读者，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深入地、仔细地、一页一页地去阅读、去解读、去了解这本名为“张陆桉”的、充满了矛盾与魅力的书了。
黄教授悠闲地品着茶，看着女儿对张陆桉作品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甚至堪称狂热的热情，以及张陆桉那窘迫得几乎要原地蒸发、却又在眼底深处潜藏着一丝被理解的火花的复杂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意味深长的神情。但他什么也没有点破，什么也没有阻止，只是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带着淡淡的微笑，任由客厅里那因为一个身份的揭晓而骤然改变、变得暧昧、紧张又充满吸引力的气流，在年轻的男女之间，无声地、激烈地涌动、碰撞、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