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刚进镇国公府的何令姿正式拜见老夫人及各房长辈。
府内的亲眷齐聚一堂,珠环翠绕,笑语寒暄不绝。
何令姿立于堂中,虽年纪尚小,却已显露出与众不同的爽朗气度。
她被侍女领着对在坐的各位长辈们一一行礼问安。
举止之间落落大方,毫不怯场。
轮到与同辈姐妹见礼时,何令姿的目光落在安静站在老夫人身侧的陈七七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随即绽开一个格外真诚的笑容。
何令姿对着陈七七脱口道:“这位妹妹好生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此言一出,陈七七心中微动。
不过面上却只回以浅浅一笑,并未多言,朝何令姿回了一个平礼。
而自何令姿进厅后,霍嘉运的目光便几乎黏在了她的身上。
此刻更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侧后方,眼神时不时警惕地瞟向陈七七。
觑他那副姿态,活像生怕陈七七会突然发难,欺负了何令姿似的。
别说是上辈子与人为善的安倩语做不到。
即便是如今的陈七七,也绝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发脾气。
再说了,何令姿又没得罪过她。
霍嘉运这般作态,实在让陈七七无语至极。
她真想不通,这人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陈七七悄悄撇了撇嘴角,心里暗忖,若不是顾忌场合还有身份。
她真想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用麻袋罩了这家伙,狠狠地揍一顿方才解气。
可何令姿浑然未觉这份暗涌。
她觉得陈七七娴静秀美,气质温婉,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意。
尤其让她在意的是,近来进京,她频频被一些诡谲梦境所扰。
梦中之事似乎都与她自身息息相关。
而更令她惊讶的是,陈七七的身影竟也出现在那些模糊的梦境里。
她原以为那只是虚幻的梦影,却没想到竟能在现实中遇见真人。
此后几日,她常主动去找陈七七说话,或邀她一同散步于花间。
霍嘉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个什么,总觉得应该让何令姿离陈七七远一些。
有种他不喜欢陈七七,那他喜欢的人也不应该跟对方接触的占有欲。
可霍嘉运却忘记了。
上辈子的何令姿也从未对他表现过半点情意,更遑论这一世才入国公府的何令姿了。
这日,他瞅准机会,将何令姿拉到一旁。
何令姿还没弄懂这位表兄所为何事,便听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关切道:“令姿妹妹,你有所不知,安表妹她……”
霍嘉运思来想去,还是打算用陈七七的身子开刀。
虽然陈七七如今的身体算是无恙,哪敢保证将来还能这般康健呢?
即便是这一世,霍嘉运还是改不了这份偏见。
他就觉得陈七七是个虚弱无用的药罐子。
“她自幼身子骨弱,需得静养,受不得吵闹。”
“你性子活泼,还是少去叨扰她为妙,免得累着她。”
何令姿闻言,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头。
她疑惑地看向霍嘉运:“霍表哥此话从何说起?”
“我瞧着倩语妹妹气色红润,步履轻盈,并不似体弱之人。”
“况且我每次去找她,不过是说些闲话,或是在园中缓步走走,何来吵闹一说?”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着霍嘉运时,语气中更是带着几分不赞同。
“再者说,即便倩语妹妹真的需要静养,也该由她亲自告知我才对。”
“表哥这般在背后议论,似乎……不太妥当吧?”
霍嘉运被她问得一噎,急忙辩解道:“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她好!”
“她那是强撑着,你……”
“霍表哥。”何令姿打断了他,神色认真了几分。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若是真的关心倩语妹妹,大可以当面询问她的意愿,若是她觉得我打扰了,我自然不会再叨扰。”
“可若是她愿意与我往来,表哥又何必在此阻拦呢?”
何令姿说着,目光清澈地直视霍嘉运:“表哥这般背后议论他人,若传了出去,反倒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了。”
她的这番话掷地有声,说得霍嘉运面红耳赤。
霍嘉运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悻悻道:“我……我不过是提醒一句罢了。”
何令姿见他这般,也不再深究。
她只淡淡道:“表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与谁交往,我自有分寸。”
说罢,何令姿便转身朝着陈七七院子的方向走去。
留下霍嘉运一人站在原地,满心懊恼却又无可奈何。
“我不过是一片好心提醒她罢了……哎!”
何令姿与霍嘉运那番对话,一字不落地被假山后的陈七七听了个真切。
她见何令姿离去,方才缓步走出,径直来到正兀自恼怒的霍嘉运面前。
霍嘉运一抬头,就撞上陈七七平静无波却暗含锐利的目光,心下顿时一虚。
“表哥今日好兴致,竟在背后这般关心起我的身子骨来了。”
陈七七声音淡淡,可在霍嘉运听来却格外刺耳,阴阳怪气极了。
“当真是有心啊!”
陈七七抬眼瞥他,霍嘉运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干巴巴地唤道:“安表妹……”
“却不知我究竟是何处得罪了表哥,要劳您如此劳心费力提醒令姿姐姐离我远点?”
陈七七懒得于霍嘉运啰嗦,直言不讳地问到了他脸上,就是要给他个没脸。
她本来就觉得霍嘉运蠢,但没想到竟还能蠢到这种地步。
说人家坏话就算了,还被自己给抓到了。
又蠢又毒,还没用!
霍嘉运脸上青白交错。
他知晓自己理亏,又被抓个正着,哪里还敢狡辩。
只能慌忙对着陈七七连连作揖,额角几乎要渗出冷汗。
倘若今日之事,真被母亲或是祖母知晓了去。
他霍嘉运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他确实是这镇国公府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不假,在外头或许人人敬他三分。
可在这内宅之中,但凡是牵扯到安倩语的事,他就从没赢过!
尤其是祖母,简直是把安倩语这个孤女当成了眼珠子疼。
反倒是自己这个亲孙子像是路上捡来的。
母亲虽不至于像祖母那般偏袒得毫无原则。
可也绝不会容许他这般在背后嚼舌根,诋毁表妹的清誉。
若是传到她们耳中,轻则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重则怕是连父亲都要惊动,少不了一顿家法伺候。
更何况,这回确确实实是他理亏。
编排安倩语体弱,阻挠客人与之交往。
这等小家子气又上不得台面的行径,若是传扬出去,他这世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光是想想可能的后果,霍嘉运就觉得头皮发麻。
“表妹息怒!是为兄一时糊涂,口不择言!”
“我保证,今后再不敢妄议表妹半句!”
陈七七冷眼瞧着他这番慌脚鸡似的模样,心中冷笑。
可面上却只冷冷道:“表哥言重了,只望表哥记住今日之言才好。”
“背地里议论他人,可非君子所为。”
陈七七说罢,也不再看他,转身翩然离去。
霍嘉运僵在原地,只觉得今日真是倒霉透顶。
自己的好意被何令姿误解驳斥,背后说人坏话又被正主听个正着。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边琢磨着陈七七方才那与记忆中温吞性子截然不同的刚硬态度,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
“怎么感觉她……和前世不太一样了?”
霍嘉运满腹疑惑,只顾低头思索,全然没留意脚下。
只听“哎哟”一声,他被一块凸起的碎石结结实实地绊了个正着。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泥,模样狼狈不堪。
今日真是诸事不宜,趴在地上的霍嘉运恨恨地想。
这消息很快便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开了。
当丫头们当做笑谈说与陈七七和何令姿听时,二人正在水榭中下棋。
闻言,陈七七执棋子的手微微一顿。
“表哥可真是不小心。”说罢,陈七七落下一子。
“谁说不是呢?”何令姿接过话,紧接着陈七七的动作,将白子摆在了棋盘上。
她们谁都没有提起方才的事,也无意去探究霍嘉运为何如此倒霉。
仿佛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并不值得浪费口舌。
何令姿虽客居在规矩繁多的镇国公府,却仍保持着在边关养成的习惯。
每隔三五日便要策马出城,畅快地跑上一回。
起初,这差事自然落在一心讨好她的霍嘉运身上。
可自从上回他在何令姿面前暗指陈七七体弱多病后,何令姿便明显疏远了他。
再出门跑马,要么独自前往,要么只唤上府中可靠的护卫。
见何令姿不理自己,霍嘉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几次想找机会解释挽回,何令姿却总是不咸不淡地将他挡了回来。
这日,霍嘉运打听到何令姿又要去马场。
于是,早早便候在那里,打定主意要软磨硬泡地跟去。
不料,他刚到马场,远远便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不仅是何令姿,就连陈七七也在!
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何令姿正亲手扶着陈七七的腰,耐心地指导她如何踩稳马镫。
反观陈七七不仅并无惧色,还一脸的跃跃欲试。
霍嘉运见此情景,不由心头猛地一沉。
他立刻快步冲上前去,也顾不得礼节,扬声阻拦道:“不可!还不赶快住手!”
他这一声喊得突兀,惊得何令姿和陈七七都转过头来看他。
霍嘉运冲到近前,也顾不上喘匀气,指着陈七七。
语气急切甚至带着几分责备地对何令姿说:“你怎可带她来骑马?”
“她身子如何你不知吗?万一摔着了,如何向祖母交代?”
他这话一出,何令姿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陈七七也微微眯起了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霍嘉运因焦急而有些涨红的脸上。
霍嘉运与其说是关心陈七七,不如说是怕极了惹祸上身。
他心知肚明,若陈七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因骑马有个闪失。
祖母的雷霆之怒,首当其冲的便是带她来的何令姿,而在场的自己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可是,显然霍嘉运的好意再一次落空了。
又是无人领情。
何令姿正要开口驳斥,却见身旁的陈七七忽然动了。
她并未理会霍嘉运的阻拦,只是侧首对何令姿浅浅一笑。
还不等有人再说什么,陈七七一个漂亮的翻身,轻盈利落,竟然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马背!
坐在马上,陈七七这才垂眸,居高临下地瞥了霍嘉运一眼。
那神情姿态,有种说不出的轻蔑。
霍嘉运僵在原地,张着嘴,后面那些劝阻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
何令姿见状,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随即也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那匹马。
她对陈七七笑道:“妹妹好天分!第一次上马就如此利索。”
陈七七闻言,只笑而不语。
她待在国公府的日子,虽然舒服惬意,但终究是不够自由。
何令姿早就有意教她骑马,陈七七正好顺势而下,出来放风。
谁成想,居然还能在这里遇到霍嘉运。
霍嘉运估计就是在等何令姿的吧?
前面的那些世界里,她当过领兵作战的女侯爷,也曾在马上打下整个天下做女皇。
别说是骑马了,就是在马上拿着方天画戟跟敌人对打都是家常便饭。
不过陈七七还是对何令姿的赞美全盘收下了。
别的不说,她可是越来越喜欢何令姿了。
这般潇洒落拓的姑娘,哪儿是霍嘉运配得上的。
只要她在这个世界一天,霍嘉运就别想接近何令姿。
陈七七欠欠地挑眉,回头看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霍嘉运。
她对着何令姿道:“何姐姐我们走,不必理会那些扫兴的人。”
何令姿点了点头,连身后的霍嘉运看也没看一眼。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小跑着离开了马场,只留下霍嘉运一人站在原处。
霍嘉运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脸上青红交错,只觉得狼狈难堪得紧。
他又一次枉做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