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次。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凌霄的神经里。养心殿那黏腻的拖行声、皇帝意味深长的低语、还有新增的、更加刁钻的规则，共同构成一张不断收拢的巨网。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被动遵守规则，只会让她像其他悄无声息消失的宫女一样，最终沦为这深宫规则下的又一缕亡魂。她必须主动出击，哪怕只是窥探到一丝这诡异世界的运行逻辑，也可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机会出现在一次看似普通的差事上——被派往内务府的库房领取各宫份例的香料。这本是杂役太监的活儿，但因“人手不足”，临时调用了几个宫女。
领队的太监面无表情地宣读了规则：“……按单领取，不得多拿少取，不得翻动他物。若见非本批物品清单所列之物，需无视，不得触碰，不得询问。”
库房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一处偏僻而庞大的院落。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木头、灰尘以及各种杂物混合的怪异气味。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个狭小的窗户透进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凌霄低着头，跟在队伍末尾，心思却飞快转动。内务府库房，掌管宫廷用度，这里堆积的物品繁杂，或许……能发现些什么？关于规则的线索？关于那些“意外”的痕迹？
分发物品的过程机械而压抑。太监核对着清单，库房吏员面无表情地取出相应物品，宫女们依次上前接过，放入提篮。
轮到凌霄时，她领的是分配给长春宫和启祥宫等几处宫苑的檀香与沉香。就在她接过那包用油纸裹好的沉香，准备转身时，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中盛放香料的提篮脱手，“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油纸包散开，几块深色的沉香滚落出来，其中一块咕噜噜地，径直滚进了旁边一堆蒙着厚厚灰尘、看似废弃已久的家具杂物底下。
“奴婢该死！”凌霄立刻跪下，声音带着惊慌。
领队太监皱起眉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但并未过多斥责，只是催促：“还不快捡起来！仔细着点！”
“是，是！”凌霄连忙应声，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伸手到那堆杂物底下摸索。
她的目标，并非仅仅是那块沉香。就在刚才绊倒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堆废弃的家具缝隙里，似乎卡着一本……册子？不是她们那种蓝皮或红皮的守则，封面是更陈旧的、近乎褐色的厚纸。
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地面和布满蛛网的家具腿间摸索，很快触到了那块滚落的沉香。她将其攥在手里，同时，指尖也碰到了那本硬壳册子的边缘。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机会只有这一次！
她利用身体和宽大袖袍的遮挡，飞快地将那本册子连同沉香一起抓起，塞进了袖袋深处。然后，她才拿着那块“失而复得”的沉香，满脸“庆幸”和“后怕”地退了出来，将香料重新包好，放入提篮。
“毛手毛脚！”领队太监斥了一句，但见她已将东西找回，便不再多言，继续流程。
直到走出库房院落，重新呼吸到外面相对“正常”的空气，凌霄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放松，但袖袋里那本册子却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神不宁。
接下来的半天，她度时如年。好不容易熬到差事结束，回到下处，趁着无人注意，她缩到最阴暗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用颤抖的手，掏出了那本册子。
册子很旧，封面是硬质的褐色厚纸，没有任何字样，边缘磨损得厉害，沾着库房特有的灰尘和霉斑。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翻开。
里面的纸张泛黄发脆，墨迹是陈旧的黑色，并非守则那种诡异的浮现字迹。开篇的内容，让凌霄的心猛地一沉——
这似乎是一本……前人的笔记。
“……乾隆十二年，腊月廿三。王公公没了。昨夜还好好的，今早发现倒在值房里，说是突发急症。可我知道，他前天不小心打碎了慈宁宫送来的一个花瓶，那花瓶……不在清单上。”
“……乾隆十三年，元月初七。这宫里不对劲。规矩越来越多，越来越怪。不能走西边的甬道，不能在三更时分回应任何呼唤，不能直视水井超过片刻……违反了，就会‘意外’。张姐姐昨天就因为多看了井口一眼，晚上就失足落井了……”
“……元月十五。我试着把我知道的怪规矩都记下来。长春宫卯时不能有声响，养心殿子时后不能点灯（除了御前），御花园的东南角……不能一个人去。我不知道记这些有没有用，但我怕我会忘，怕我也会……”
笔迹从一开始的还算工整，到后面越来越潦草，透着一股绝望的疯狂。
凌霄飞快地翻着，心跳如鼓。这些零碎的记录，印证了她的猜测，这规则怪谈并非刚刚开始，它已经在这深宫里蔓延了不短的时间，吞噬了无数生命。
笔记中间有大段的空白，似乎记录者一度停滞。直到后面几页，笔迹再次出现，却变得更加混乱，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它们无处不在……在镜子里，在阴影里，在那些‘规矩’的字里行间！遵守规矩，能活，但会被同化，会变成行尸走肉！不遵守……立刻就会死！”
“……我看到了！在养心殿守夜那次！皇上他……他不是……那龙床底下……有东西！黑色的……像影子……会动……会吃……”
字迹在这里猛地一顿，一大团墨迹污浊了纸张，仿佛记录者当时极度惊恐，笔都拿不稳。
“……逃不掉的……谁都逃不掉……这宫里……活的……是活的！！”
最后几行字，几乎是用力刻划上去的，力透纸背：
“……规则是枷锁，也是提示……它在玩我们……它在看着我们挣扎……”
“……唯一的生路……或许……在‘矛盾’之处？皇后的镜子？皇上的……酒？”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后面全是空白页。
凌霄合上册子，浑身冰冷，指尖都在发颤。
这本笔记，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这恐怖世界更深层的一角。规则并非死物，而是某种“活”的存在的玩物？养心殿龙床下的黑影？皇帝可能并非本体？
而最后那句关于“矛盾之处”和“生路”的猜测，更是让她心头巨震。
皇后的镜子？她想起在长春宫梳头时，规则严禁她看镜子，而皇后却在她离开时诡异低语，违反了“皇后从不与宫女交谈”的规则。这算不算一种矛盾？
皇上的酒？规则严禁饮用，必须倒掉。那酒里到底有什么？如果……如果有人喝了，会怎样？是立刻死亡，还是……会看到别的什么？
这些念头疯狂地在她脑中滋生。笔记的主人显然没有找到确切的生路，最终大概率也遭遇了不测。但他留下的线索，指向了规则本身可能存在的漏洞——那些自相矛盾、或者被严格禁止触碰的“禁忌”，或许隐藏着真相，甚至是……反击的可能？
但她没有时间细想了。黄昏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那两个紫衣太监，如同索命的无常，准时出现在门口。
“宫女凌霄，遵旨，侍驾。”
频率增至隔日一次的地狱循环，开始了。
再次踏入养心殿，凌霄的感觉已然不同。她知道脚下这座辉煌的宫殿可能寄生着难以名状的恐怖，知道那龙床之下或许潜藏着噬人的黑影，知道皇帝可能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依旧跪拜，起身，垂首肃立。但这一次，她的低垂的眼眸深处，不再仅仅是恐惧和顺从，还多了一丝极致的冷静和观察。
皇帝今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批阅奏折的速度很慢，时不时会停下笔，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晚膳时辰，太监们鱼贯而入，摆上精致的菜肴。
皇帝拿起银箸，指了指桌上的一碟小巧精致的荷花酥，对凌霄道：“赏你的。”
规则六：若皇上赐食，需谢恩，但不可当场食用。
凌霄立刻跪下：“谢皇上恩典。”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碟荷花酥接过，放在自己身侧的地上，垂首道：“皇上先用，奴婢不敢僭越。”
皇帝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自顾用膳。
凌霄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绷着一根弦。赐食的危机暂时度过，但规则要求“不可当场食用”，并未说之后可以吃。这碟点心，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用完膳，皇帝漱了口，忽然又道：“朕看你脸色不佳，可是近日劳累？”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朕这有一盏参茶，赏你提提神。”
旁边太监立刻奉上一盏热气腾腾的参茶。
又是赏赐！而且这次是饮品！
凌霄头皮发麻。规则二针对的是酒，规则六针对的是食物，这参茶……算哪一类？赏赐的饮品，是否也隐含规则？
她不敢赌。宁可错判，不可触规。
“皇上隆恩，奴婢感激不尽。”她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受宠若惊的颤抖，“只是奴婢身份低微，实在不敢享用御用之物，恐折煞了福分，求皇上收回成命。”
她将头埋得很低，姿态放得极卑微，理由也看似充分。
殿内静默了一瞬。皇帝的目光落在她伏地的脊背上，看不清情绪。
半晌，他才淡淡道：“罢了。倒是个知分寸的。”
参茶被太监端了下去。
凌霄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湿透。两次赏赐，两次拒绝，她都是在悬崖边上行走。皇帝的态度看似没有变化，但她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力，似乎更重了。
夜色渐深，重复的流程再次上演。吹熄烛火，蜷缩脚踏，皇帝安置。
凌霄打起全部精神，准备迎接可能出现的“异响”和对抗睡眠的折磨。
然而，今夜似乎格外“平静”。
没有咀嚼声，没有拖行声。只有皇帝逐渐均匀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刻意压制的、轻不可闻的喘息。
这种平静，反而更让人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过了，丑时也过了……
就在凌霄以为今夜或许能侥幸平静度过时，龙床上，忽然有了动静。
皇帝……坐起来了。
规则七：皇上若于子时后起身，需立刻闭眼，假寐，直至其重新安置！
凌霄几乎在感觉到动静的瞬间就紧紧闭上了眼睛，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沉睡。但全身的感官都在疯狂预警，每一个毛孔都在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皇帝没有点灯。黑暗中，她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然后是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没有走向殿门，也没有去方便用的净室，而是在龙床附近……徘徊？
一步，两步……脚步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迟疑的、或者说……僵硬的质感。
凌霄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死死闭着眼，用尽全部意志力维持着假寐的状态，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那徘徊的脚步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停住了。
停下的位置……似乎就在她蜷缩的脚踏边！极近的距离！
她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那视线仿佛有形之物，刮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它在观察她。判断她是否真的睡着了。
凌霄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拼命控制着呼吸的平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规则七在疯狂回响：假寐！假寐！直到其重新安置！
那冰冷的注视持续了足足十几息的时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地回到了龙床边。窸窣声后，皇帝重新躺下了。
殿内恢复了寂静。
但凌霄依旧不敢放松，依旧维持着假寐的姿态，直到窗外的天色再次泛起灰白。
伺候皇帝起身时，她低垂的眼眸下，是几乎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更深沉的惊惧。
皇帝看着镜中太监为他整理衣冠，忽然透过镜子，看向身后垂手侍立的凌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昨晚，睡得可还安稳？”
又是这个问题！
凌霄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刚醒来的沙哑：“回皇上，奴婢……睡得很沉。”她不敢说没睡，那等于承认自己违反了规则七。
皇帝闻言，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低的，在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沉就好。”他淡淡道，“能睡着，是福气。”
凌霄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昨晚是假寐。他甚至可能……乐在其中。
退出养心殿，走在清晨冰冷的宫道上，凌霄攥紧了袖中那本陈旧的前人笔记。
被动遵守，只能延缓死亡。皇帝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而她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在下次，或者下下次侍驾中，找到那笔记中提到的，“矛盾”背后的生路。
哪怕那生路，需要她冒着触犯最大禁忌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