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铅灰色的天幕仿佛被昨日的喧腾与肃穆撑开了一道缝隙,竟透下几缕稀薄却真实的冬日暖阳。细碎的雪沫在光柱中飞舞,如同洒落的碎金。凛冽的寒风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几分锋芒,只留下清冽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雪后特有的洁净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余韵。
红草堡内,昨日“血火堂”祭祖的沉重肃杀尚未完全褪去,一种截然不同的、滚烫而喧嚣的生命力,却已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澎湃地席卷了每一条街巷,汇聚在堡中心那巨大的校场之上!
庙会,开始了!
校场中央那日夜不息的巨大篝火堆,此刻被添入了更多油脂丰厚的松木,火焰蹿得更高,噼啪作响,松香混合着各种食物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成为这场盛会的背景气味。整个校场被临时划分成不同的区域,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汉子们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大声吆喝;婆娘们穿着压箱底、浆洗得最鲜艳的衣裳,牵着孩子,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孩子们更是如同脱缰的小马驹,在人群缝隙里尖叫着钻来钻去,小脸蛋兴奋得通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震天撼地的鼓声骤然炸响!如同惊雷平地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中央一条通道。
来了!虎狮队!
只见两头用竹篾、彩纸、兽皮精心扎制的巨大“猛兽”奔腾而来!一头金睛吊额白眉,斑斓威猛,是“虎”!一头金毛狮头,身披锦鳞,是“醒狮”!虎狮皆由数名精壮汉子擎举舞动,步伐矫健,腾挪闪跃,随着鼓点的节奏做出扑、咬、跳、滚等种种威猛姿态。狮头尤其灵动,眼睛能眨,嘴巴能张合,随着舞狮者手腕抖动,做出喜怒哀乐种种表情,惟妙惟肖。
“好——!”喝彩声如雷贯耳!
舞狮者配合默契,时而“狮子”直立而起,摇头摆尾,憨态可掬;时而“猛虎”伏地低吼,作势欲扑,凶悍逼真。更精彩的是“采青”!有人在高杆上悬下一棵用红绳系着的、象征吉利的生菜(“青”)。只见那金狮在密集如雨的鼓点声中,辗转腾挪,借助人梯,一层层攀上高杆,最终狮口一张,精准地咬住“青”头,摇头摆尾,将“青”撕碎撒下!
“好彩头——!”
“红草堡——好年景——!”
碎菜叶伴随着漫天红纸屑纷纷扬扬落下,人群沸腾,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堡墙!
虎狮刚退,鼓点未歇,一阵更加高亢激越的唢呐声破空而起,带着穿云裂石之势!
“龙来啦——!”孩子们跳着脚尖叫。
九条色彩斑斓的布龙翻滚而出!龙身由竹节相连,蒙着鲜艳的绸布,绘着鳞甲。每一条都由十数名青壮汉子高举舞动。龙首高昂,口含宝珠(涂成金色的木球),龙眼圆睁,龙须飘飞。舞龙者步伐整齐划一,手臂力量爆发,将长龙舞得上下翻飞,左右盘旋!
“双龙戏珠!”
“九龙闹海!”
“神龙摆尾!”
随着领队高亢的号令,九条长龙时而首尾相衔,盘成巨大的圆阵;时而交错穿梭,如蛟龙出海;时而高高跃起,龙首昂扬,喷出预先藏在龙口内的硝石粉末,形成一道道白色的“龙息”,引来阵阵惊呼!龙身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流光,鼓点与唢呐声交织,声浪与光影沸腾,将庙会的气氛瞬间推向第一个高潮!
就在这龙腾虎跃、万人空巷的喧嚣顶峰,鼓点和唢呐声陡然一收!
整个校场出现了刹那的寂静,如同绷紧的弓弦。
“嗬——!”
一声整齐划一、带着金铁之音的沉喝骤然爆发!
铜鼎卫战舞队,登场!
三十名第一营的锐卒,赤着上身,露出精悍如铁的肌肉线条和纵横交错的伤疤!下身只着黑色皮裤,脚蹬牛皮战靴。他们手持的不是花哨的道具,而是货真价实的包铁木盾和未开刃的厚重战刀!
没有伴奏,只有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和刀盾碰撞的金铁交鸣!
“哈!”盾牌猛然顿地!
“杀!”战刀斜劈而出!
动作简洁、刚猛、整齐!每一次顿盾,都如同山岳落地,震得脚下尘土微扬!每一次劈斩,都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杀气凛然!
盾阵变幻,分进合击,攻守转换!刀光如林,盾影如山!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战场上淬炼出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杀人术!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肌肤滚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粗重的喘息声混合着刀盾的铿锵,形成一种原始而雄浑的韵律,充满了力量的美感和铁血的威慑!
这不再是表演,而是力量的宣言,是红草堡赖以生存的根基的具象化!
围观的人群,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兽潮的汉子们,看得热血沸腾,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眼中是狂热与认同!连那些嬉闹的孩童,也被这肃杀的气势所慑,小脸绷紧,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铜鼎卫——威武——!”
不知是谁率先嘶吼出来,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激情!声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热、更加发自肺腑!
战舞的刚烈余韵尚未散尽,一阵轻快俏皮、带着浓郁渔乡风味的丝竹乐声又飘荡起来。
河口镇的渔歌队来了!一群穿着蓝布衫、包着头巾的渔家汉子,抬着几条用竹篾和彩纸扎成的“渔船”,在场地中央随着乐声摇摆。渔家姑娘们则穿着鲜艳的碎花衣裤,手持渔鼓,踩着轻盈的舞步,边舞边唱:
“哎——哟喂——!”
“铜鼎山高咧——河水长——”
“红草堡的汉子哟——本领强——”
“斩了那山君哟——保家乡——”
“渔歌唱得哟——喜洋洋——!”
歌声婉转悠扬,舞步活泼灵动,带着水乡特有的清新与喜悦,如同春风拂过刚硬的战场,带来别样的生机。那纸扎的“渔船”在汉子们的操纵下,如同在水波中起伏,引得孩子们拍手欢笑。
渔歌队刚退场,人群外围又爆发出一阵更高的惊呼和欢笑。
高跷队来了!十几个踩着丈许高、用坚韧硬木制成的长跷的汉子,如同巨人般在人群头顶移动。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戏服,脸上画着夸张的油彩,扮演着各种角色:有威风凛凛的将军,有滑稽可笑的小丑,有慈眉善目的寿星,还有扮成山君模样的——只不过那“山君”此刻正被一个扮作林大山的“将军”用木刀追着“砍”,狼狈逃窜,引得人们哈哈大笑。
高跷上的表演惊险又逗趣,时而金鸡独立,时而前后空翻,引得人群阵阵惊呼,笑声不断。孩子们仰着小脸,看得目不转睛,小嘴张得溜圆。
表演区域的喧嚣如同永不落幕的浪潮。而在校场边缘,则是另一番人间烟火的热闹景象。
美食区香气四溢,勾动着最原始的馋虫。大铁锅里翻滚着浓白如奶的骨头汤,里面是切得大块的蛮兽肉和粗壮的筒子骨,肉香混合着骨髓的醇厚,热气腾腾。旁边是滋滋作响的烤肉架,大块大块用秘制酱料腌制过的兽肉串在铁钎上,被炭火烤得油脂四溢,焦香扑鼻,撒上粗粝的辣椒面和孜然粉,味道霸道无比。刚出炉的、脸盆大小的厚实麦饼,外皮焦脆,内里暄软,散发着粮食的甜香。还有大桶大桶新酿的“烧刀子”,酒香浓烈,勾得嗜酒的汉子们挪不动步。
“来啊!刚出锅的炖大骨!烂糊入味!壮筋骨咯!”
“烤蛮兽肉串!香喷喷!一串顶十串!”
“热乎的麦饼!管饱!管够!”
“烧刀子!驱寒活血!男人喝了有劲道!”
摊主们扯着嗓子吆喝,唾沫横飞,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人们围在摊子前,大快朵颐。汉子们端着粗瓷碗,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也浑不在意。婆娘们则小心地吹着热气,将烤得焦香的肉串撕下细嫩的肉丝,喂给身边馋得直流口水的孩子。空气里弥漫着肉香、酒香、麦香和汗水的味道,浓郁得化不开,构成最诱人的年节画卷。
玩具区更是孩子们的乐园。各种用兽骨、木头、草茎、彩纸制成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有打磨得光滑的兽牙项链,有能发出尖锐哨声的骨哨,有雕刻着简单兽形的小木刀小木剑,有色彩斑斓、会迎风转动的风车,有用坚韧兽筋和硬木做成的弹弓,还有用硝石土法制作的、更安全的“摔炮”……每一样都充满了边塞的野趣和手作的质朴。孩子们攥着好不容易从大人那里讨来的几枚铜钱,在各个摊子前流连忘返,小脸上满是兴奋和纠结,盘算着买哪个好。
林小丫穿着簇新的小红袄,梳着两个羊角辫,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身后跟着几个童子营的小跟班。此刻,她正挤在一个卖彩绘泥人的摊子前,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一个捏成威风凛凛“将军”模样的泥人,那泥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她爹爹林大山。
“小丫姐,这个好看!”一个小男孩指着泥人。
“嗯!”林小丫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几个铜板,又看看旁边一个捏成小狮子模样的泥人,小脸上满是挣扎,“可是…小狮子也好威风…”
“都买!都买!”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怂恿道。
林小丫苦恼地皱着小眉头,数了数手里可怜的几个铜板,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小狮子,指着那个“将军”泥人:“老爷爷,我要这个!”
捧着心爱的“将军”泥人,林小丫心满意足,又拉着小伙伴们冲向卖糖画的摊子。看着金黄色的糖稀在老人灵巧的手下,瞬间变成展翅欲飞的鸟、摇头摆尾的鱼,最后变成一条威风凛凛的“小龙”,林小丫的眼睛都直了,小心翼翼地舔着那晶莹剔透的糖龙,甜得眯起了眼。
校场一角,临时搭起的戏台上,锣鼓点锵锵响起。这是来自海城县韩烈特意派人送来的一个小戏班,唱的是北地流行的梆子戏。
今日上演的是《定军山》。老生苍劲的唱腔,武生矫健的跟头,花脸粗豪的念白,引得台下懂戏的老人们摇头晃脑,看得如痴如醉。不懂戏的孩子们也被那花花绿绿的戏服和热闹的武打场面吸引,挤在台前看得目不转睛。
林自强陪着父亲林大山站在人群稍远处。林大山背着手,目光沉静地看着戏台,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在老生唱到苍凉激越处,眼神会微微波动一下。林自强则更多地看着台下那些沉浸在戏曲中的老人和孩子,看着他们脸上纯粹的快乐,心中有种奇异的安宁。这天玄大陆的戏曲,腔调铿锵,故事多是英雄豪杰、保家卫国,倒意外地贴合红草堡的气质。
“爹,韩校尉这份心意,倒是难得。”林自强低声道。
“嗯。”林大山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戏班后台几个看似寻常、眼神却异常精悍利落的汉子,声音平淡,“看戏是真,看人,也是真。”
林自强心中了然。韩烈派人送戏班,既是年节情谊,恐怕也有借机观察红草堡虚实、探听青坑动向的意图。这庙会的热闹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巨大的篝火堆燃烧得更加旺盛,将整个校场映照得亮如白昼。庙会的气氛并未因天色而减弱,反而进入了另一个高潮——猜灯谜,放河灯!
堡内几条主要的街巷旁,早已挂起了一盏盏简易的灯笼。灯笼用红纸糊成,形态各异,有圆的,有方的,有鱼形的,有兽首状的。烛光透过红纸,散发出温暖朦胧的光晕。每盏灯笼下,都垂着一张红纸条,上面用墨笔写着谜语。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白胖子。(打一食物)”
“有头没有尾,有角没有嘴,摇动角与头,生来爱戏水。(打一玩具)”
“铜鼎卫,保家乡,斩山君,威名扬。(打一红草堡人名)”
谜语有难有易,有文雅的,也有充满红草堡特色的。男女老少都兴致勃勃地围着灯笼猜谜。猜中了,便能从守灯的老者那里领到一小包糖果或几枚铜钱,引来一片羡慕的笑声。猜不中的,抓耳挠腮,互相讨论,其乐融融。
“我知道我知道!第一个是花生!”一个半大孩子兴奋地跳起来喊道。
“那第三个呢?”旁边有人起哄。
“第三个…第三个…”孩子挠着头,看着谜面“斩山君”,灵光一闪,“是堡主!林堡主!”
“哈哈!答对啦!”守灯老人笑着递过一小包松子糖。
林小丫也挤在人群里,踮着脚看谜语。她认识的字不多,看得一知半解,急得小脸通红。最后还是旁边一个识字的妇人笑着给她念了谜面,又提示了几句,她才恍然大悟,兴奋地领到了一小把果脯。
猜灯谜的欢声笑语还在街巷间回荡,更动人的一幕在堡墙内侧的引水渠边展开。
引水渠早已破开冰面,渠水在灯笼火光的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人们——尤其是年轻的男女和带着孩子的父母——纷纷来到渠边。他们手中捧着用油纸或薄木片做成的小小船形河灯,船中心放着一小截蜡烛。
点燃蜡烛,小心翼翼地将河灯放入水中。一盏,两盏,三盏……星星点点的烛火,随着清冽的渠水缓缓漂流而下,汇聚成一条流动的光带,蜿蜒穿过堡垒,仿佛将天上的星河引到了人间。
烛光摇曳,映照着放灯人虔诚或期盼的脸庞。
“愿爹娘身体康健…”
“求山神保佑,开春风调雨顺…”
“希望俺家男人平平安安…”
“愿红草堡…永远安宁…”
低低的祈愿声在渠边呢喃,随着烛光一起飘向远方。孩子们兴奋地看着自己的河灯漂远,拍着小手。年轻的男女则并肩而立,借着朦胧的烛光和水声,交换着羞涩的眼神和低语。
林自强站在稍远的暗处,看着渠水中那绵延流淌的暖色光带,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祈愿声。这份在血火边陲中生长出的、带着烟火气的虔诚与期盼,让他心头触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彭芸娘送的、小小的红色护身符。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星空下,在这喧腾与静谧交织的夜晚,一种深沉的归属感与守护的责任,如同那渠中烛光,在心中静静燃烧。
林小丫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边,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指着渠水中一盏特别精致的莲花灯:“自强哥,你看!那盏灯漂得好远!它会漂到哪里去呀?”
林自强蹲下身,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看着那盏摇曳着温暖光晕、渐渐融入光带远方的莲花灯,轻声道:
“它会漂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咱们红草堡的平安喜乐,带给天上的星星看。”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深邃依旧、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群山暗影。
“也会漂到…那些需要光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