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线,要将一桩关乎华茶声誉的黑幕,递到能为民族实业说句公道话的笔杆子手上。
阿篾领命而去,密室里的煤油灯焰,在众人沉凝的呼吸间微微摇曳。
次日,《民权报》的头版,一篇署名为“江上客”的文章犹如惊雷炸响汉口三镇。
标题言简意赅,却字字诛心——《谁在替洋人点灯?
——记长江航道上的卖国魅影》。
文章并未直接点名云记,而是以一个“良心发现”的三江会小头目口吻,痛陈赫德美洋行如何威逼利诱,利用三江会为爪牙,系统性地劫掠、调换、仿冒中国茶商的优质茶叶,再以赫德美的名义高价销往海外。
文中细致描绘了那艘无旗铁壳船的诡异行踪、“五短两长”的汽笛暗语,甚至附上了那张报销佣金的复写纸照片,证据链条清晰得令人发指。
墨迹未干,杀机已至。
舆论的风暴尚未席卷全城,赫德美茶行已如惊弓之鸟,当日便紧闭大门,挂出“内部盘点,暂停营业”的牌子,龟缩进了租界的保护壳。
然而,作为打手的“三江会”却露出了比主子更狰狞的獠牙。
他们非但没有收敛,反扑来得更加疯狂暴烈。
入夜,汉水与长江交汇口,三艘刚刚挂上云记“信”字号旗,准备加入联运的民间木船,在泊位上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也映出了三江会舵主杜沧海的狠话,由其手下传遍了整个码头:“断云记的血脉,碎云记的招牌!谁敢再挂信字旗,这就是下场!”
一时间,汉口码头风声鹤唳。
原本因文章而群情激奋的商界,瞬间被这血淋淋的报复浇了一盆冷水。
汉口商会连夜召集理事,却只得出一个“静观其变,莫要妄动”的懦弱结论。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关头,一封来自皖南茶区的加急信,送到了云记在汉口的联络点。
信封上没有邮票,只有一个血红的指印。
展开信纸,上书十几个大字,字迹歪斜,笔画却力透纸背,宛如刀刻。
“云记若停航,我等即封锅!——黄山茶农联合会,三百户同泣血。”
血书!
谢云亭在密室中接到信,沉默良久。
他没有将信传阅,而是亲手点燃三支清香,将信纸供在桌案正中,郑重地三拜。
香烟袅袅,他抬起头,眼中再无一丝犹豫。
当夜,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
船舱内,谢云亭、阿篾、大石、金花婶、老艄九、灰婆,核心成员尽数到齐。
江风灌入船篷,吹得灯火飘摇。
“老板,咱们不能退!”大石第一个开口,粗犷的嗓音因激动而沙哑,“茶农把命都押上来了,我们要是怂了,就真对不起这封血书!”
“是啊,老板。”金花婶也道,“船烧了可以再造,人心要是凉了,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谢云亭却缓缓摇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在水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冷静:“他们要我们怕,要我们乱,要我们用命去填他们的陷阱。所以……我们偏不启航。”
第三日清晨,一则消息再次震动了汉口。
云记茶号门前,竟高高悬起了一面白幡,仿佛在为那三艘被焚的民船致哀。
谢云亭一袭素衣,亲手在门前贴上了一纸《停航告帖》。
他亲自执笔,以一手遒劲的行楷写道:“今因风高浪险,匪寇猖獗,为保沿江百姓平安,‘信’字号船队暂歇三月。然信誉不歇,云记各分号茶引照常兑付,货品不缺。待风平浪尽,再与诸君共品佳茗。”
此帖一出,满城哗然。
“云记……这是认输了?”
“唉,胳臂拧不过大腿,那可是三江会和洋人啊!”
“可惜了,本以为出了个有骨气的华商……”
街头巷尾的议论,像针一样扎在云记伙计们的心上。
阿篾在后堂找到谢云亭时,也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老板,我们真要退?这一退,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就散了!”
谢云亭正在擦拭一尊火漆母模,闻言头也不抬,只淡淡道:“退的是旗,不是路。杜沧海是条疯狗,不让他咬到一块肥肉,他不会罢休。我们得让他以为自己赢了,赢到得意忘形,才会把所有的獠牙都亮出来,倾巢而出。”
他放下母模,取出一张用铅笔绘制的长江航道图。
与寻常地图不同,这张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着水流、巡逻路线,而在龟山与蛇山之间的峡口位置,被一个鲜红的圆圈重重圈出。
“系统根据水文和敌方快艇性能分析,这里是最佳的伏击点。”谢云亭的指尖点在那个红圈上,“他们会在这里,等着我们‘复航’的第一艘船。”
计策既定,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悄然撒开。
当晚,老艄九换上一身破旧的短褂,摇身一变成了租界码头旁的醉鬼。
他在一家俄国人开的小酒馆里,就着半瓶劣质伏特加,对着几个相熟的脚夫大着舌头“泄密”:“完了……全完了……谢老板……吓、吓破胆了!我亲眼看见……他把那块当命根子的火漆母模……都存进了花旗银行的保险柜!说、说是等风头过了……再拿出来……”
这番醉话,第二天便由一个去租界挑水的夫役,一字不差地传进了三江会的香堂。
“哈哈哈哈!”舵主杜沧海拍着桌子放声大笑,满脸横肉都在颤抖,“什么狗屁茶圣神话!老子三把火,就把他烧成了一个怕死的缩头乌龟!还把命根子存进银行?这是准备跑路了!”
他当即下令:“传令下去!调集所有五艘新买的摩托快艇,带上一百个最能打的弟兄,给我死死盯住龟山峡口!只要挂着‘信’字旗的船敢冒头,不管是哪天,不管是辰时还是酉时,连船带人给我一起轰进江里喂王八!”
与此同时,那个被认为“吓破胆”的谢云亭,并未如传言般躲在租界。
他早已换上一身粗布短打,头戴斗笠,乔装成一个走乡串镇收陈茶的茶贩,沿着长江逆流而上。
在簰洲湾,他走进江边的村学,用祁门红茶的传说编成一首《茶魂谣》,教那些光着脚丫的孩子们传唱。
在黄石矶,他看到一个码头挑夫的扁担裂了,便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麻绳和木楔,帮他细细修补加固。
每到一处,他不多言,只在临走时对那些质朴的乡民说一句:“云记不会走,信旗也不会倒。”
他走过的地方,没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云记老板。
但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上,一幅“心绪图谱”正在被悄然点亮,代表着沿江村镇的青壮人数、船只存量、可用码头的数据,被一一记录归档。
他还拜托已归顺的灰婆,去联络那些隐于市井的故旧,点燃一口祖传的松脂罐——那罐子百年未开,是旧时船帮召集最高等级“义航”的信物,据说烟气升腾,能照见亡魂归途,更能唤醒人心深处最古老的道义。
南线的金花婶也没闲着。
她率领的船队早已化整为零,将一箱箱顶级祁门红茶伪装成粮食、柴草、南货,混进无数不起眼的民间商船里,沿着迂回的水路,一站一站地朝着战时后方重庆悄然转运。
临行前,这位刚烈的船娘也曾有过一丝疑虑:“老板,你把宝都押在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身上……万一他们不来呢?”
谢云亭只是望着江面倒映的星斗,轻声道:“三年前,我在祁门救过一个染上肺病的焙茶师傅,他儿子如今就在汉阳码头扛大包;我给十个被茶行欺压的童工发过第一块巡茶铜牌,他们的爹娘会记得这份恩。人心不是求来的,金花婶,是靠一点一滴种下去的。”
第七日,深夜。江风寒彻骨髓。
阿篾带着一身水汽,从黑暗中闪入密室,声音压抑着兴奋:“老板,成了!杜沧海已确认,我们将在次日辰时,派一艘‘信’字号旗舰从汉阳码头‘秘密复航’,他已亲赴龟山峡口的望江楼观战!”
谢云亭立于江畔,江水拍岸,涛声如雷。
他缓缓取出那尊冰凉的火漆母模,用一块浸满茶油的软布,仔细擦拭着封印上“信誉为本”的古篆纹路。
他脑海中,淡蓝色的系统光幕上,“心绪图谱”中那些原本散乱的蓝色光点,此刻竟沿着长江两岸,从汉阳到簰洲,从黄石矶到武穴,连成了一片璀璨的光带,如同一条倒映在地图上的星河。
他低声对阿篾道:“去通知黑妞她们,备好所有能动用的舢板和渔船。告诉沿江的兄弟们——这一趟,不是我们自己走,是大家一起,送‘信’字旗过江。”
远处,龟山峡口的方向,隐约传来五艘快艇引擎低沉的轰鸣,那是死亡的序曲。
而近处,沿江数十个沉睡的村落里,一簇簇被桐油浸透的松明火把,正被一双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在夜色中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