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尼原野的风带着新翻青草的腥甜气息,却又隐约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历史深处弥漫而来的铁锈味,那是无数英魂沉淀下来的血腥记忆。
远方,地平线上的尘烟不再是虚幻的影像,而是化作了遮天蔽日的滚滚洪流——迦太基与多国雇佣兵组成的庞大联军,如同色彩斑斓却散发着致命气息的汹涌潮水,在广袤的平原上缓缓展开,其规模之浩大,几乎望不到尽头。
战象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嘶鸣、努米底亚轻骑兵策马奔驰时发出的尖锐呼哨、高卢佣兵狂野不羁的战吼与盾牌敲击的闷响隐约可闻,共同汇聚成一股混合着异域风情与冰冷刺骨杀机的庞大压力,如同实质的海啸般扑面而来,冲击着每一个罗马-法兰西联军士兵的神经。
站在临时用泥土和木材垒起的指挥高台上,卡诺通过规则允许使用的单筒望远镜,极其仔细地观察着敌军那庞大而复杂的阵型,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比在凡尔登面临最猛烈炮击时还要严肃。
他语速极快地对身旁如同一尊青铜雕像般肃立的大西庇阿说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
“和我们战前最坏的预判完全一致!
汉尼拔将他麾下最擅长混战、作风彪悍的伊比利亚步兵和勇猛但纪律稍逊的凯尔特重步兵放在了中央位置,并且整个中央阵型呈现出一种微微向前凸出的弧形,这是最经典、也最致命的诱敌深入阵型!
他的两翼则部署着纪律严明、装备精良的利比亚重步兵方阵,作为坚实的侧翼和未来的包围铁砧。
而在整个大军的最外侧,是机动性极强的努米底亚轻骑兵和部分伊比利亚骑兵……他在完美地、一丝不苟地复刻着当年坎尼会战的致命战法!
就等着我们的主力部队按捺不住,主动冲击他那看似‘薄弱’的中央凸出部,然后他便会用两翼坚韧的重步兵向内旋转包抄,同时用优势骑兵完成侧翼迂回,彻底切断我们的退路,重现那个着名的双重包围圈!”
大西庇阿面容如同覆盖着寒霜,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紧握着腰间罗马短剑剑柄的手指,却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暴露了他内心绝不平静的波澜。
眼前这无比熟悉而又令人心悸的景象,与他记忆中深深刻印的、与无数羊皮卷和史学家笔下详细描绘的坎尼之战开端何其相似!
那种仿佛命运的巨轮正在缓缓转动、要将所有人拖入已知历史悲剧轮回的窒息感,足以让任何了解这场战役惨烈结局的统帅心生无边寒意,甚至感到绝望。
“他绝不会得逞。”
大西庇阿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也是对身旁的卡诺,更是对麾下所有能看到他身影的士兵们进行宣告。
“传令下去!中军所有罗马军团,严格按照我们演练的‘弹性纵深’阵型展开!
第一线青年兵(hastati),第二线壮年兵(principes),第三线老兵(triarii)之间的间距必须拉大到规定距离,各中队(maniple)与中队之间,必须预留出足够的横向出击和支援通道!
没有我的鹰旗指令,任何单位,绝不允许擅自向前突进一步!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通过特有的号角声和身手敏捷的传令兵,如同涟漪般迅速传遍整个中军。
下方原本排列着密集三线列阵的罗马军团开始高效而有序地变阵,整个阵型从原本的厚重密集,变得松散而富有层次感,如同一个张开了无数细微孔洞、准备吸收冲击的海绵,虽然看似不如传统阵型坚固,却暗藏玄机,严阵以待。
“命令所有高卢辅助兵团,以及我们所有的骑兵部队,随我一同移至右翼那片高地待命!”
大西庇阿继续下达指令,目光锐利地扫过右翼那片略有起伏的坡地。他决定将手中最重要的机动打击力量,放在相对更为有利、也是罗马军团传统上战斗力较强的右翼。
这片高地虽然不算险峻,但足以在一定程度上遮蔽部队的调动,也为他提供了俯瞰整个战场的绝佳视角,便于洞察汉尼拔的每一个细微举动。
卡诺则留在了位置相对居中、便于协调全局的指挥位置,他面前摊开了由规则力量幻化出的粗糙羊皮纸,用炭笔在上面飞快地计算着各种关键数据:
各条战线的兵力密度、根据敌军移动速度估算的可能接敌时间、以及手中为数不多的预备队最理想的投入时机和方向。
他的大脑如同这个时代最精密的仪器般全速运转,试图将这场充满了古典战争艺术、变量极多的冷兵器大会战,尽可能地纳入他可以理解和计算的理性模型之中,从中寻找那一线胜机。
然而,他们的对手,被誉为“战略之父”的汉尼拔,显然根本不打算按照任何常理或者他们预设的剧本来出牌。
迦太基与雇佣兵混合的大军在推进到一定距离,进入弓箭射程边缘后,并未如同预想中那样立刻发起排山倒海的总攻。
其中央那些伊比利亚和凯尔特步兵开始有节奏地、震耳欲聋地敲击着手中的盾牌,发出各种污言秽语和挑衅的狂野吼叫,但他们的脚步却故意放得很慢,仿佛在故意拖延时间,消磨对手的意志。
而与此同时,两翼那些沉默如山的利比亚重步兵方阵,则开始如同巨大的压路机般,沉稳而坚定地向前缓缓挤压,给联军侧翼带来持续增大的心理压力。
更令人不安的是,那些如同沙漠幽灵般的努米底亚骑兵,则在战场的两翼外围不断地高速游弋,时不时做出佯装冲击的姿态,迫使罗马军团的拉丁同盟骑兵不得不一次次地冲出阵型进行驱赶,几个回合下来,人困马乏,士气与体力都在被迅速消耗。
“他在刻意消耗我们的耐心,反复试探我们阵型的稳固度和反应速度,寻找哪怕最微小的弱点。”
卡诺凭借其出色的战术洞察力,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汉尼拔这套组合拳背后的深层意图,他立刻向高地上的大西庇阿发出警示,
“他在用这种高压态势,逼迫我们因焦躁而主动出击,或者因为频繁调整而自己露出致命的破绽!这是非常高明的心理战!”
大西庇阿站在右翼高地上,手搭凉棚,俯瞰着下方宏大而诡异的战场态势。汉尼拔的用兵,当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那种深谙人性弱点、将心理博弈运用到极致的战术,让他这个同样经验丰富的宿将也感到阵阵棘手。
他原本的计划是依靠高卢辅助兵闻名遐迩的勇猛,伺机打一次坚决的反冲击,力求扰乱汉尼拔看似完美的部署,但对方的两翼阵型严谨得如同铁桶,骑兵遮蔽更是滴水不漏,来回巡视,根本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切入机会。
时间,就在这种令人心焦如焚的对峙中,一点点地流逝。
头顶的太阳变得越来越毒辣,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和士兵们身上的金属甲胄。
士兵们紧握着长矛和盾牌的手心里满是黏腻的汗水,一种混合着紧张、焦虑与等待的不安情绪,如同瘟疫般在联军阵营中悄然蔓延开来。
一些性格急躁的罗马百夫长开始忍不住向中军的卡诺大声请战,他们认为敌军中央那些“喧闹的蛮子”正是薄弱之处,应该主动进攻,一举突破,从而打破眼下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绝对不能动!那是汉尼拔用鲜血和失败者尸骨堆砌出来的陷阱!”
卡诺强压下自己内心同样升起的躁动,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拒绝了所有请战要求。
“重复我的命令!没有西庇阿阁下发出的明确指令,中军主力,任何人绝不许向前移动一步!违令者,以叛国罪论处!”
他内心深处无比清醒,历史上执政官瓦罗正是因为承受不住这种压力,贸然下令主力突击,才一头扎进了汉尼拔精心编织的“新月”包围圈,导致了罗马史上最惨痛的失败。那段用无数罗马青年鲜血写就的教训,绝不能在今天,在他的眼前重演!
就在中军承受着巨大心理压力,如同被放在火上慢烤之时,战场的左翼突然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告急讯号!
汉尼拔麾下最精锐、机动性最强的努米底亚骑兵,在进行了数次逼真的佯动之后,突然毫无征兆地集中了绝对优势的兵力,如同沙漠中骤然掀起的黑色风暴,对罗马左翼主要由拉丁同盟组成的骑兵部队,发起了雷霆万钧般的猛烈突击!
拉丁同盟骑兵无论在单兵素质、战术配合还是武器装备上,都全面处于劣势,在努米底亚人那种狂风暴雨般、忽聚忽散、精准狠辣的打击风格下,原本还算齐整的阵线很快便呈现出支离破碎的不支之势,开始被动地摇动、并不断向后退缩!
“左翼骑兵防线即将崩溃!急需支援!急需支援!”观测兵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连滚爬爬地冲回中军向卡诺回报,声音都变了调。
卡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左翼的骑兵一旦被彻底击溃,汉尼拔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努米底亚骑兵就能毫无阻碍地、迅速地完成大纵深迂回,直接插到联军的后方,完成那致命合围的最后一块拼图!
坎尼的噩梦,那幅在历史书中被反复描绘的惨烈画面,似乎正在一步步地从纸面上走出来,变为冷酷的现实!
“命令第三线的老兵大队(triarii),立刻向左翼方向移动!他们的任务是接应我们溃退的骑兵,并就地利用地形,不惜一切代价构筑起一道临时防线,务必阻止敌军骑兵向我军后方实施迂回包抄!”
卡诺在电光石火间做出了决断,调动了作为全军最后支柱、最富经验的老兵部队。但这无疑是极其冒险的一步,这意味着中军最核心、最可靠的预备力量被大幅削弱,整个阵型的弹性与韧性都受到了严重影响。
然而,祸不单行!
当中军因为调动而不可避免地产生细微混乱和注意力分散时,正前方的战场态势陡然生变!
或许是敏锐地捕捉到了罗马左翼的动摇和中军因兵力调动而出现的短暂混乱,汉尼拔中央那些一直在大声“示弱”、扮演诱饵角色的伊比利亚和凯尔特步兵,仿佛瞬间撕去了所有伪装,爆发出了与其之前表现截然不同的惊人战斗力!
他们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药剂,发出震天的战吼,猛地加快了前进速度,如同决堤的熔岩洪流,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上了罗马第一线青年兵奋力维持的盾墙!
“稳住!为了罗马的荣耀!顶住他们!”青年兵队列中的百夫长们声嘶力竭地呐喊,用剑身拍打着盾牌,试图稳住阵脚。
下一刻,盾牌与盾牌猛烈碰撞发出的沉闷巨响、罗马短剑与异族弯刀交击迸发出的刺耳铿锵、以及双方士兵受伤或垂死时发出的凄厉哀嚎,瞬间响成一片,汇成了一曲残酷无比的战场交响乐!
战斗几乎从接触的第一刻起,就跳过了所有前奏,直接进入了最血腥、最惨烈的白热化阶段!
迦太基中央步兵所展现出的凶猛程度和战斗意志,远远超出了卡诺之前的预计,罗马第一线的青年兵们承受着巨大的伤亡和心理压力,原本笔直的阵线开始肉眼可见地微微向后弯曲,仿佛随时可能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撕裂!
“第二线的壮年兵(principes),立刻前压!填补第一线的空隙,支援青年兵兄弟,绝不能让阵线被突破!”
卡诺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毫不犹豫地再次调动兵力,将第二线的生力军投入了绞肉机般的中军战线。
整个中军赖以维持的弹性防御体系,正在承受着诞生以来最严峻、最残酷的考验。
此时此刻,整个罗马-法兰西联军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泥潭。
左翼濒临崩溃,中军承受着泰山压顶般的重压,阵型在不断被压缩、扭曲,而他们手中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机动打击力量——
由大西庇阿亲自指挥的右翼高卢兵和骑兵部队,却因为汉尼拔部署在右翼的伊比利亚骑兵严密如秃鹫般的监视,以及高地前复杂地形的限制,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住了手脚,迟迟无法找到切入战场、扭转战局的宝贵机会。
大西庇阿站在右翼高地上,将下方联军陷入苦战、左支右绌、仿佛随时可能重蹈历史覆辙的悲惨景象尽收眼底,他的心如同被滚烫的油煎烤着,充满了无力与焦灼。
他手中明明掌握着足以改变战局的力量,却被汉尼拔那堪称艺术般的完美布局,用各种看似不起眼实则环环相扣的手段,牢牢地钉死在了这个相对孤立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这种空有力量却无处施展的感觉,比亲自上阵搏杀更加令人痛苦。
“大西庇阿阁下!左翼的拉丁骑兵已经彻底溃散!老兵大队正在苦战,但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中军卡诺阁下再次请求支援,第二线壮年兵的压力已经快到极限了!”
传令兵带着几乎哭出来的腔调,连滚带爬地冲上高地,带来了雪上加霜的噩耗。
大西庇阿猛地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
他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扎马战场上与汉尼拔最终对决的惊心动魄,闪过卡诺将他视为平等盟友和最后希望那信任无比的眼神,闪过身后那些高卢战士们因为无法参战而焦躁不安、充满渴望战斗的目光。
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立刻破局!
即使要冒天大的风险,也必须在整个战线彻底崩溃之前,搏出一线生机!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之前所有的犹豫和焦灼瞬间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光芒所取代,他下达了一个让身边所有副官和部落首领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命令:
“传令!右翼所有部队——高卢兵团,骑兵部队,立即整理队形,向后撤退!立刻执行!”
“什么?!撤退?在这个关键时刻?阁下,您……”
一位高卢部落首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脱口而出。
“执行我的命令!没有时间解释了!”
大西庇阿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帅威严,但他的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猎鹰,死死地盯住了远方迦太基阵营中,那面代表着汉尼拔本人、在阳光下隐约可见的最高指挥旗帜。
“我们这不是溃败……这是‘战略性伴动’!我要亲眼看看,这位来自迦太基的旷世雄狮,面对这块突然送到嘴边的‘肥肉’,会不会忍不住伸出他隐藏已久的致命利爪!”
这是一步将自身置于万丈悬崖边缘的绝世险棋!
一步以自身为最大诱饵,引诱同样精于计算的对手因贪功而犯错的豪赌!
他在赌,赌汉尼拔绝不会放过这个看似可以“击溃”罗马右翼、从而完成对联军全面合围的“绝佳机会”!
他在用自己的名誉和右翼所有将士的安危,去换取一个可能出现的、扭转整个战局的微小契机!
右翼大军突然开始的、看似“仓皇”的向后移动,立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引起了战场上所有目光的注意。
中军正在血肉磨坊中苦战的罗马士兵们,愕然看到代表着强大机动力量的右翼友军竟然“不战而退”,本就承受重压的士气顿时一阵剧烈的动摇,阵线甚至出现了片刻的混乱。
而与之相反,迦太基阵营中,则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充满了嘲讽与胜利在望的狂热欢呼!
一直在战场后方,如同磐石般冷静观察着整个战局的汉尼拔,此刻也终于将目光投向了那支正在“败退”、打着融合了罗马鹰旗与法兰西鸢尾花奇怪标志的部队。
他看着那支部队“慌乱”的移动轨迹,看着他们身后扬起的、显示撤退迹象的尘土,他那双如同地中海般深邃、蕴含着无尽智慧与沧桑的眼眸中。
终于难以抑制地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却锐利如刀锋般的、如同最高明猎人看到心仪猎物终于落入精心布置陷阱般的得意精光。
他那一直沉稳如山的手臂,缓缓地、带着决定历史走向的沉重分量,举到了半空之中。
决定坎尼命运,或者说,决定这场跨越两千余年时空、两位绝世名将第二次对决最终结局的瞬间,即将随着他手臂的挥下,而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