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不大的土堆,周围的荒草被人清理得很干净,还垒了一圈小小的石头,像一道矮矮的墙。
土堆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荷”字,显然是郑凡亲手刻的——沈夜认得郑凡的字。
石碑最下面,还刻着个小小的玄字。
沈夜笑了。
他抱着郑凡,慢慢走到土堆前,蹲下来,轻轻抚摸着石碑上的“荷”字,说道:“师父,找到了。阿荷在这里。”
沈夜没有立刻动手挖坟。
阿荷已经在这里躺了很多年,他觉得打扰她不合适。
沈夜想了想,在土堆的旁边,用龙渊刀开始挖。
刀身虽然有裂痕,却依旧锋利。
沈夜每挖一下,都要把土轻轻堆在旁边。
小夜站在他旁边,把背上的王铁山晃到地上后,用马头帮沈夜处理挖出来的土堆。
“呃——我……”王铁山疼的睁开双眼,然后再次昏迷。
不一会的功夫,沈夜终于挖好了一个坑。
坑不深,刚好能放下一个人。
沈夜把郑凡轻轻放进去,让他躺着,头朝着阿荷的坟的方向。
他又把龙渊刀拿过来,放在郑凡的手边。
沈夜看着坑里的郑凡,嘴巴紧抿成一条直线。
风从山顶刮过,卷起碎石和枯草,打在沈夜的脸上,他没动,只是缓缓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郑凡衣襟上的血污——那血早就凝了,硬邦邦的。
沈夜开始给郑凡整理衣装。
他的动作很慢。
先把郑凡散在胸前的衣襟拉平,再把卷起的袖口一点点捋顺,连腰间松了的布带都重新系好,打了个方方正正的结。
郑凡鬓角的白发沾着焦土,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他要把师父身上所有的尘埃都拂干净。
整理到胸口时,沈夜的指尖碰到了硬物。
沈夜顿了顿,从郑凡怀里掏出一个帕子。
是块洗得发白的帕子,边角都磨破了,上面用靛蓝丝线绣着一条龙,旁边还缀着朵小小的荷字,用的是红线。
这想来就是阿荷给师父的帕子。
真好看。
沈夜握着帕子,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龙和荷。
胸口突然闷得发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想咳嗽,却怕惊扰了坑里的人,只能硬生生憋回去,喉结滚动了一下,把那股腥甜压了下去。
他把帕子重新塞回郑凡怀里,贴在胸口的位置,又用衣襟裹紧。
做完这些,他起身,走到不远处的小溪边。
溪水很凉,带着山涧的寒气,他用手掬起水,一遍遍往脸上泼。
冷水浇在脸上,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可指尖触到的冰凉,却让他想起刚才碰到郑凡手时的温度——比这溪水还要冷。
他折了片干净的树叶,蘸着水,回到坑边。
他蹲下身,用树叶沾着水,轻轻擦拭郑凡的脸。
先擦额头的焦土,再擦脸颊的血污,连眼角的泥都没放过。
动作很轻。
郑凡的皮肤很粗糙,满是风霜刻下的纹路,下巴上的胡茬扎得树叶微微发颤,可沈夜没在意,依旧一点点擦,直到把那张脸擦得干净些,露出下面蜡黄的肤色。
“师父。”
沈夜终于开口,声音很哑。
“您以前总说,修武者的刀要快,人要硬,不能怕疼,不能怕输。”
沈夜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郑凡的眼皮,说道:“可这次,您输了。”
风又刮过,卷起地上的土,落在郑凡的脸上,沈夜又用树叶擦掉,动作依旧慢。
“您还说过,江湖路远,要学会忍,学会让,可我觉得,有些事不能忍,有些人不能让。”
沈夜看着郑凡的脸,眼神很亮,像寒夜里的刀光,说道:“您说不用报仇,我不听。这里的修仙者,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完,沈夜起身。
开始填土。
他用手捧起土,一把一把,填进坑里。
每填一把土,都要轻轻拍实。
土落在郑凡布袍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雨点打在伞上。
沈夜嘴巴抿的更紧了,他机械地重复着捧土、填土的动作,直到土堆和旁边阿荷的坟一样高,才停手。
他没有立石碑,只是从旁边搬来几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在土堆前垒了一圈,和阿荷坟前的石圈一模一样。
做完这些,他后退一步,跪在地上。
“咚。”
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的土落在他的发间。
“师父,我把您和阿荷放在一起了,以后你们不孤单。”
“咚。”
第二声磕头,额头碰到了石头,沈夜眉头皱了一下,可他没动。
“您教我的,我都记着,锻刀、学医、做人的道理,还有……离别。”
“咚。”
第三声磕头,很重。
“可离别这课,对不起,我不学。”
磕完头,他没有立刻起来,只是跪在地上,看着两座并排的土堆。
风还在吹,草在土堆旁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他就那样跪着,一动不动,从日头偏西,直到月亮升起来,把山顶照得一片惨白。
这时地上的王铁山突然动了动。
他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胸口的伤口还在疼,可他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抬头就看到跪在两座坟前的沈夜,还有旁边站着的黑马。
“你是郑大爷徒弟?”
王铁山的声音很哑,带着疼意。
沈夜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回,依旧盯着那两座土堆,像没听到他的话。
王铁山一阵尴尬,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安慰的话,或者解释昨天发生的事,可看着沈夜的背影,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是郑大爷收的聋哑徒弟……
王铁山艰难的挪着,靠在旁边的石头上,闭上眼睛,开始运功疗伤。
他是罡境修武者,正值壮年,气血充足,恢复力比常人强些,刚才昏迷时,体内的气已经自行运转了些,此刻运功,胸口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而沈夜就那样跪了一夜。
没有吃饭,没有喝水,甚至没有动一下。
天快亮时,王铁山再次睁开眼睛,看到沈夜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头发更白了,原本只是灰白,此刻已经近乎全白,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在晨光里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