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深处,御书房。
浓得化不开的龙涎香,沉甸甸地盘踞在雕梁画栋之间,非但没能提神醒脑,反而给这庄严肃穆的空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沉闷与腐朽气息。
鎏金兽炉里吐出的青烟袅袅升腾,模糊了御案后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大丰朝当今圣上,嘉和帝,正靠在那宽大的龙椅上。
明黄的龙袍穿在他身上,已显得空荡,衬得那副身躯愈发干瘦枯槁。
岁月和权力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浑浊的眼珠半开半阖,里面沉淀着经年累月的猜忌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御案上摊开的一份奏折。
那奏折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几个朱红刺目的大字:“弹劾逍遥侯萧远山十罪疏”!
侍立在御案旁的心腹太监,大总管李德全,身形佝偻得如同一只煮熟的虾米,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喘。
他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皇帝手指敲击的节奏和那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
“咳咳…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嘉和帝胸腔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李德全连忙上前,动作熟稔地递上一方明黄丝帕,又小心翼翼地捧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嘉和帝接过帕子捂嘴咳了一阵,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奏折上。
他伸出枯槁的手指,点着奏折上“贪墨军饷,中饱私囊”、“纵容部将,骄横跋扈”、“私扩军械,图谋不轨”等字眼,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萧远山…咳咳…朕的好臣子…胃口…倒是不小啊。”
李德全的头垂得更低了,尖细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顺:“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老奴…老奴听说,逍遥侯世子缠绵病榻已久,药石罔效,侯爷…确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了。许是边关路远,底下的人…阳奉阴违,侯爷一时失察,也未可知……”
他这番话,看似在为逍遥侯开脱,却句句都像淬了毒的软刀子,精准地刺向皇帝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精力不济?失察?
嘉和帝布满褶皱的眼皮猛地撩起,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道冰冷锐利的光,直直钉在奏折上那力透纸背、字字诛心的四个大字上——“拥兵自重”!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
萧远山!当年那个追随他鞍前马后、浴血奋战的开国元勋!
那个替他镇守北疆、让蛮族闻风丧胆的国之柱石!
如今,他的儿子成了京城笑柄,他自己也垂垂老矣,可萧家在军中的威望,在边关的根基,却如同参天大树,盘根错节,深不可测!
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这是悬在每一个帝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嘉和帝的呼吸又变得粗重起来,胸腔里像塞了一团破棉絮。
他死死盯着那四个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萧远山在千军万马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场景。
那如雷的“侯爷威武”之声,曾是他开疆拓土的底气,如今却成了他午夜梦回时惊坐起的梦魇!
精力不济?失察?
嘉和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带着浓烈的讥讽和刻骨的寒意。
失察到让边军只知有侯爷,不知有天子?
失察到让军需粮饷成了某些人(的私库?
李德全那句“底下人阳奉阴违”更是火上浇油!
阳奉阴违?那萧远山就是无能!
就是纵容!就是…其心可诛!
“呵…咳咳…”嘉和帝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牵动着胸腔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挥开李德全再次递上的帕子,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抠进那份奏折里。
“查!” 一个冰冷刺骨、带着铁锈般血腥气的字眼,从嘉和帝的齿缝里狠狠挤出,砸在寂静的御书房里,如同惊雷。
李德全浑身一凛,腰弯成了九十度:“奴才遵旨!陛下圣明!”
他低垂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的阴笑。
“给朕…”嘉和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力气,“详查!边军…咳咳…近三年的粮饷账目,一厘一毫…都要给朕查清楚!兵部、户部、还有…都察院…咳咳咳…”
他咳得说不下去,只是用力地挥了挥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杀意和猜忌。
“是!奴才即刻去办!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让陛下忧心!”李德全的声音充满了忠心和干劲,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份如同催命符般的弹劾奏折,倒退着躬身退出御书房。
沉重的紫檀木殿门在李德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龙涎香和帝王冰冷的杀意。
御书房外,汉白玉铺就的宽阔月台上,一人身着深紫色仙鹤补服,头戴乌纱,气质儒雅中透着久居高位的深沉,正负手而立,欣赏着廊下几盆开得正艳的秋菊。
正是当朝首辅,钱谦。
听到殿门开启的声音,钱谦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对国事的忧心:“李公公,陛下龙体可还安好?不知陛下对那…边关之事,有何圣裁?”
李德全快步走下台阶,脸上早已换上一副忧国忧民又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走到钱谦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钱阁老放心,陛下虽偶感风寒,然心系社稷,圣心烛照。”他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扫过四周,确保无人,才用更低的声音,几乎是气声道,“陛下口谕:详查边军粮饷,一厘一毫,务求水落石出!兵部、户部、都察院…皆听调遣!”
钱谦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山羊胡须,听着李德全的传话,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睛深处,骤然掠过一丝精芒,如同毒蛇吐信,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他脸上那抹忧心忡忡瞬间消散,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牵扯出几道深刻的纹路,那笑容,像极了刚刚偷到一只肥鸡、满心餍足的黄鼠狼。
成了!
“陛下圣明!”钱谦对着紧闭的御书房殿门,深深一揖,声音充满了感慨与崇敬,“如此,边关将士之困苦,朝廷库银之去向,定能大白于天下!奸佞之徒,必无所遁形!”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直起身,钱谦与李德全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得计的兴奋,有即将展开狩猎的残忍快意,更有对即将到手的巨大权力和利益的贪婪。
“李公公辛苦,本阁这就去安排。”钱谦拱了拱手,宽大的紫色官袖拂过,转身离去,步伐沉稳中透着一股志得意满的轻快。
他要去召集他的党羽,磨快早已准备好的刀锋,布下天罗地网。
目标,直指那功勋卓着、如今却成了皇帝眼中钉的逍遥侯府!
李德全站在原地,看着钱谦远去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殿门,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平静。
他尖细的嗓音对着空无一人的月台,低低自语,如同毒蛇的嘶鸣:
“萧侯爷…您呐,是树大招风,挡了太多人的道儿了。陛下…也老啦,觉轻,容不得枕边有您这么一柄…悬着的利剑呐。寒渊州…那地方,听说…冷得很呐。”
一阵深秋的寒风卷过宫墙,吹得廊下的菊花瑟瑟发抖,也卷走了李德全那轻飘飘、却字字如冰的低语。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一场足以将整个逍遥侯府碾为齑粉的滔天巨浪,已在帝国的最高权力中心,悄然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