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文武百官垂首而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恐惊扰了御座上那片深不见底的阴云。
下一刻,一个瘦削的身影毅然从文官队列中走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是尚书房编修,裴文远。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五品官服,像一株风中枯竹,却挺立着不屈的脊梁。
“臣,有本奏。”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附一般,汇聚到他身上,或惊愕,或怜悯,或幸灾乐祸。
皇帝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并未言语,算是默许。
裴文远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高举过顶:“臣,请核皇嗣谱牒!”
一言既出,朝堂如沸油入水,瞬间炸开了锅。
“荒唐!裴文远你疯了!”吏部尚书崔元朗,太后母族的远亲,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他怒斥,“宗室血脉,天潢贵胄,岂容你一介史官置喙!”
裴文远不为所动,目光直视龙椅,声音陡然拔高:“臣修史二十载,所求唯‘真’一字!先帝晚年子嗣凋零,淑太妃‘献养子承统’一事,史笔含糊,语焉不详。臣查阅十八年前太医院脉案,发现同期宫中有多起‘伪妊’之案,皆由已故御医李道源诊断,其荒谬之处,触目惊心!”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致命的引信。
“幸有皇子甄别司沈医官,以《伪妊辨要》之法,复原萧氏《复原录》,揭示当年‘伪妊’真相!更有甚者,臣于《皇统纪略》稿本中发现被朱笔划去之名——赵昭明!此名,正与萧氏《复原录》所载,十八年前赵侍郎府上所诞男婴之名,完全吻合!”
“臣斗胆,恳请陛下重审十八年前赵氏满门‘病死’之案,彻查淑太妃‘养子’来历,以正国史,以安宗庙!”
话音落定,满殿死寂。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钢刀,精准地捅向了皇室最深、最不能触碰的隐秘。
崔元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指着裴文远,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御座上的皇帝,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裴文远,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个此刻本不该被提及的女人身上。
沈知微。
又是她。
良久,皇帝冰冷的声音响起:“亵渎祖制,妖言惑众。拖出去。”
没有审问,没有辩驳,只有四个字,轻飘飘地决定了一个人,和他所扞卫的真相的命运。
两名殿前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架起裴文远就往外拖。
“陛下!史可废,不可灭!史可灭,不可诬啊!陛下——!”
裴文远凄厉的呼喊在汉白玉台阶上被拖出长长的尾音,直至被宫门彻底隔绝。
他怀中的奏疏散落一地,被一只蟒纹皂靴缓缓踩过,碾入尘埃。
朝堂之上,再次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
裴文远,于狱中“突发恶疾,暴病身亡”,棺木当日便已下葬。
甄别司内,小蝉端着药碗的手一抖,滚烫的药汁洒在手背上,她却毫无知觉。
“死了?”她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就这么……死了?”
沈知微正在调试一具新制的骨盆模型,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听到的是一株花草的枯萎。
可她过于用力的指节,却将那坚硬的黄杨木捏出了一道清晰的白痕。
“小蝉。”她头也不抬地吩咐。
“奴婢在!”小蝉一个激灵,连忙应声。
“去裴府。换上素服,扮作吊唁的远亲故旧,告诉裴夫人,你是裴大人曾经资助过的贫寒学子,此来只为在灵前敬一杯水酒,并求取一方先生遗墨,以作纪念。”
“奴婢……明白了!”小蝉瞬间领悟,重重点头。
“记住,”沈知微终于抬起头,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寒光,“活人的嘴会被堵上,但死人的书房,或许还藏着他最后想说的话。务必,拿到手。”
裴府门前,白幡萧索。
小蝉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布裙,混在稀稀拉拉的吊唁人群中,毫不惹眼。
她依着沈知微的吩咐,一番声泪俱下的说辞,果然引得裴夫人垂泪感怀。
趁着无人注意,她溜进了那间简陋的书房。
书房不大,除了满壁的旧书,几乎家徒四壁。
案上笔墨未干,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小蝉的心怦怦直跳,她迅速而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角落。
书架、暗格、砖缝……一无所获。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指尖无意中划过书案桌面边缘。
一丝微不可察的凸起。
她心头一动,俯下身,借着窗外的天光仔细看去。
那是一道极细的夹层,做工精巧,若不触摸,根本无法发现。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本没有封皮的薄薄册子。
翻开册子,里面竟全是白纸。
小蝉一愣,旋即想起沈知微曾教过的某种秘术。
她取下灯罩,将册页凑近烛火,小心地烘烤着。
奇迹发生了。
淡黄的纸面上,一行行浅褐色的字迹缓缓浮现,如同鬼影现形。
那是以米汤写就的密文!
小蝉只扫了几眼,便觉遍体生寒。
上面详细记录了近三十年来,所有皇室生育的异常案例,哪位皇子体弱,哪位公主早夭,旁边都用朱笔批注了四个字——“疑为换嗣”。
裴文远以史官的严谨,推演出一条完整的“身份伪造链”——从买通星象官伪造祥瑞生辰,到威逼利诱接生稳婆集体作伪证,再到太医院出具伪造的脉案,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当小蝉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页时,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那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却因激动而显得格外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辛未年换婴,事关国本,阻力源自中宫。主谋,或出自太后母族崔氏!”
小蝉将册子死死揣入怀中,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不敢再多留片刻,匆匆告辞,消失在暮色里。
刚拐出巷口,一道凌厉的劲风自身后袭来!
小蝉本能地向旁一扑,堪堪躲过。
两名黑衣人如鬼魅般落地,二话不说,挥刀便砍!
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她怀中的东西!
小蝉吓得魂飞魄散,脑中却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它落入敌手!
情急之下,她看到墙角蜷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
电光石火间,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本册子甩了出去,精准地掉进乞丐破烂的瓦碗里,同时尖叫一声,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那边!追!”
黑衣人果然被她引开。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乞丐身前。是赵四郎!
他一把抄起碗中册子,转身便迎上追回来的两名黑衣人。
刀光剑影,交错相击。
赵四郎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混乱中,一把短刀划破了他的左臂,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袖。
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反手一记肘击,正中一人面门,趁对方身形一晃,他已如青烟般消失在巷弄深处。
甄别司,灯火通明。
沈知微看着那本沾着血迹和泥土的册子,以及赵四郎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多谢。”她亲自为赵四郎清创、缝合、包扎,动作利落而专注。
“职责所在。”赵四郎面无表情,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待他离去,沈知微立刻命人取来碘酒。
她没有用火烤,而是用更专业的碘蒸气熏腾法,让册子上的所有字迹都清晰、完整地显现出来。
她一页页翻过,越看,心越冷。
裴文远用生命留下的,是一份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罪证。
她将关键段落誊抄了整整三份,分别用油纸包好,藏入三本厚重的医书夹层——《千金方》、《本草纲目》、《洗冤集录》。
“小蝉,把这三本书,通过不同渠道,即刻送出京城,交给我们的人。”
“是!”
翌日,沈知微换上一身素服,亲自前往裴家吊唁。
她的出现,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注视。
在满堂或惊或惧的目光中,她缓步走到裴文远的灵前,接过三炷香,深深一拜。
而后,她转过身,面对所有前来吊唁的官员、士子和街坊,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灵堂。
“裴大人一生皓首穷经,所修史书,只为一个‘真’字。”
“今日,他为这个‘真’字而死。但他死了,他的字,还活着。”
她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一字一顿地宣布:
“我,皇子甄别司医官,沈知微,在此立誓。从今往后,每一份经我手的实录医案,都将同步誊抄副本,分别送交尚书房、刑部、工部三衙门备案存档!”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没有圣旨,没有授权,她竟敢公然自立规矩,将医案档案扩大到三个部院!
这是何等胆大包天!
可这阳谋,却让人无法反驳。
她借裴文远之死,将自己置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也披上了一层民意与道义的铠甲,形成了一股自下而上的倒逼之势。
谁敢阻拦,谁就是心虚,谁就是下一个崔元朗!
当夜,谢玄不请自来。
猩红的飞鱼服踏入室内,仿佛将黄昏最后一抹血色也带了进来。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枚沈知微刚刚刻好的木戳,上面是她新拟的印文。
他没看印文,却带来一个冰冷的消息。
“裴文远的尸体,我们的人掘出来了。后脑颅骨粉碎,是钝器击打所致,一击毙命。”他抬起那双滟潋的桃花眼,凝视着沈知微,“现在你知道了,他们不怕死人说话,只怕活人记录。”
死人不会改病历,但他们会让记录病历的人,变成死人。
“我当然知道。”沈知微平静地点头,从他手中取回那枚木戳,蘸上鲜红的印泥,重重地按在一张白纸上。
七个篆字,赫然在目,宛如血印:
沈氏记实录,永昭存证。
“既然如此,”她抬眸,迎上谢玄深邃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那就让我的每一个字,都成为他们的噩梦。”
谢玄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疯狂火焰,那是与他同类的、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的冷静之下,藏着比他更甚的疯骨。
沈知微收起印章,目光转向窗外漆黑的夜幕,那里,是无数座灯火辉煌,也暗藏杀机的府邸。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
“火已经点起来了,光烧一座档案阁,怎么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