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风波,并未因皇帝的沉默而平息,反而像投入湖心的巨石,余波在三日后猛烈地荡开。
最终的判决没有落下,落下的,是一道将沈知微彻底边缘化的温旨。
以“扰乱祭典,言行无状”为由,沈知微被勒令于医塾内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
她临时的宫廷医药总监之职被无声无息地剥夺,整个医塾大门紧闭,由宗正寺派人看守,所有与萧砚相关的病历、产录,尽数收缴,归入深不可测的宗正寺稽查司。
一时间,朝野上下,风言风语如病毒般蔓延。
“妖女惑君”、“假医乱政”的帽子,被人精心编织,扣在了她的头上。
昨日还因神乎其技被捧上神坛的沈司药,转眼就成了人人唾弃的乱政妖人。
医塾之内,空旷得只剩下回声。
小蝉急得团团转,而沈知微却仿佛置身事外,她独坐于空荡的药堂之中,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证物——那截在金殿之上呈出的,被火烧碳化的麻绳绳头。
这是她从萧砚腹中取出的,十八年前柳氏为他结扎脐带所留。
在旁人眼中,这只是一个证明柳氏独门手法的物证。
但在沈知微眼里,它藏着更深层的信息。
她闭上眼,郑稳婆临死前,在极度衰弱中吐出的那句呓语,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脐带绕颈三匝,剪时偏左三分。”
绕颈三匝!
这是典型的胎儿宫内窘迫,是最高危的产科急症!
剪时偏左三分……这并非习惯,而是为了避开因绕颈而扭曲的脐动脉!
沈知微猛然睁开双眼,一道锐利的光芒自瞳中闪过。
她霍然起身,冲向自己被翻检后唯一留下的私人物品箱笼,从最底层翻出了一卷残破的纸页。
那是她刚穿越时,在刑场为贵人接生后,慌乱中记下的产录残卷!
上面潦草地记录着萧砚出生时的基本体征,和他腹部那道旧疤痕的精确测量数据。
她将残卷铺在桌上,又凭着记忆,将从太医院看过的宁贵妃当年脉案一字不差地复写出来。
脉案记载,宁贵妃是午时三刻出现产兆,申时一刻诞下“皇子”。
可郑稳婆的呓语和萧砚的体征却指向另一种可能!
脐带绕颈三匝,胎儿的供氧会在极短时间内断绝,胎心会骤然停止。
从胎心骤停到脑死亡,只有黄金四分钟!
就算柳氏医术再高超,从发现到决断剖腹,也绝不可能拖延一个多时辰!
唯一的解释是,真正的剖腹产,发生在午时三刻之前!
在皇室官方宣称宁贵妃出现产兆之前,孩子就已经因为宫内窘迫,被紧急剖出!
这意味着,宫中史官所记载的那个“祥瑞吉时”诞生的皇子,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如果萧砚才是那个被剖出的孩子,那么申时一刻在产房里被抱出来的那个……又是谁?
这个念头让沈知微浑身冰冷。
她终于触及到了这场弥天大谎最核心、最脆弱的一环。
当夜,窗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更夫梆子声,这是她和赵四郎约定的暗号。
片刻后,一道瘦小的身影如狸猫般翻墙而入,正是乔装成送药小厮的赵四郎。
“沈大人,”赵四郎压低声音,神情凝重,“厂公口信。程典药那边送出东西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蜡丸,塞到沈知微手中。
“程典药已被太医院软禁,但人尚算安好。这是他藏在碾药铜轮夹层里送出来的。”赵四郎顿了顿,声音更低,“另外,萧砚……已被秘密押往南司狱,罪名是‘煽动民变,意图谋逆’,七日后,午门斩首。”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七天。他们连多一天都不想等。
她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揉皱的纸,上面潦草地绘着一张药方。
正是当年宁贵妃服用的安胎药方残页!
程怀仁用朱笔在其中一味药上重重画了个圈。
那味药,是“紫河车”。
在中医里,紫河车是人类的胎盘,有补气养血之效。
但程怀仁在旁边用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字迹加了一行注解:此车非天生,乃鸩羽、红信、水蛭等物饲育之死胎所制。
沈知微只看了一眼,一股寒意便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安胎药,这是伪装成安胎药的“假孕药”!
用毒物催谷出的死胎胎盘,富含异常的激素,长期服用,能让女子停经、腹部膨隆、产生孕吐等一切怀孕的假象,甚至连最有经验的太医,仅凭悬丝诊脉都难以分辨真伪!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沈知微凝视着那张药方,终于明白了淑太妃那惊天骗局的真相。
她不是换子,她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生!
她只是用药物,让所有人都相信宁贵妃怀了孕,然后在所谓的“产房”里,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而那只“狸猫”,根本就是空气!
淑太妃需要的,只是一个“宁贵妃生了”的事实,以及一具能证明“换掉的那个孩子死了”的婴儿尸体。
至于那个被抱上太子之位的婴儿,其来历……已不言而喻。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沈知微便叫醒了小蝉。
“去内务府的停尸房,就说我奉旨思过,需为宫中枉死的婴灵抄经祈福,求他们将近期流产待焚的三具女婴尸身,暂借我一用。”
这是律法允许的,宫中夭折的婴孩,在火化前需由宫人或女官为其净身祈福。
当三具冰冷的、小小的尸身被送到医塾时,小蝉的脸都白了。
沈知微却神色如常,她关上门,点亮了所有的油灯,将一间药房变成了临时解剖室。
她要验证自己的理论。
她用消过毒的极细银针,小心翼翼地探查每一具尸身母亲的子宫形态与分娩痕迹。
真正的分娩,宫颈会扩张,宫腔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而药物催生的假孕,腹部会膨大,子宫却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
她以熔化的蜂蜡注入宫腔,待其凝固后取出,制成精准的拓印模型。
一夜未眠。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棂时,桌上已摆着数个蜡模和一叠写满了数据与图示的纸张。
结论触目惊心:近五年内,被太医院诊断“有孕”后又“不幸流产”的六位嫔妃中,仅有两人是真正受孕!
其余四人,子宫形态皆与未产妇无异,她们都是“假孕”的牺牲品!
沈知微将这些数据工工整整地誊抄成册,封面上,她写下四个字:《伪妊辨要》。
她将这本小册子,小心地夹入一本厚厚的《千金方》书页夹层中,交给一名程怀仁的心腹老仆,托词是整理古籍,送往城外义庄存放。
那处义庄,表面是停放无主尸骨的善堂,实则是谢玄掌控下,东厂最隐秘的暗桩据点。
傍晚时分,风雨大作。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医塾后巷中一道鬼魅般的身影。
谢玄悄然而至,他没有打伞,一身玄色飞鱼服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屋,袖中滑落一份被雨水和血迹浸染得模糊不清的供状。
“林秀才,”他声音嘶哑,带着雨夜的寒气,“招了。酷刑之下,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用血在墙上写了几个字。”
沈知微展开那张拓下来的血书,上面只有几个字,却如利刃般剜心刺骨。
“昭明非死,乃葬于冷宫枯井。”
昭明,正是当年宁贵妃为腹中孩子取下的小名。
谢玄的目光落在沈知微脸上,眼神复杂得可怕:“我们的人潜入冷宫,找到了那口枯井,井底确有一具婴孩骸骨。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骸骨的足底,光滑无痣。”
沈知微瞳孔骤缩。
先帝遗诏中,曾隐晦提及,证明真龙血脉的凭证,是“赤履踏雪”——相传宁贵妃之子出生时,右足心有一颗朱砂痣,如踏红莲。
原来,这所谓的“赤履”,竟是后人为了巩固太子地位而杜撰的神话!
“他们不怕真相,”谢玄的声音低沉如夜枭,“他们只怕有人,敢用真相说话。沈知微,你现在不是在救萧砚一个人,你是在掘整个后宫,乃至这个朝堂的根。”
沈知微沉默地望着窗外狂暴的电光,雨水在她眼前的玻璃上冲刷出扭曲的世界。
许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就掘到底。”
三更天,雨势渐歇。
沈知微从箱笼深处,取出了她从现代带来的,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仪器——听诊器。
她卸下听头,将其改装成一个简易的扩音装置,冰冷的金属面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侧耳倾听。
宫中志书记载,冷宫地下,有一条前朝废弃的排水暗渠,错综复杂,一直通向城外的皇陵地宫。
那是被遗忘的地下世界。
根据敲击地面传来的回响,结合记忆中的宫殿布局图,她开始飞快地在纸上绘制出一幅匪夷所思的路线图。
她精准地标注出了三处声音沉闷、疑似塌陷的节点,并在图侧用极小的字迹批注:
“若要见真骨,须得借一场火。”
翌日清晨,一身素色官服的沈知微,竟主动走出了被软禁的医塾,径直前往礼部。
在宗正卿崔元朗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递上了一份亲笔写就的奏疏——《请修地宫疏》。
奏疏言辞恳切,称冷宫一带连日阴雨,地下废渠年久失修,阴气秽物积聚,恐滋生疫疠,危及宫城安危。
恳请陛下恩准,派工部入内,勘察并清理地下通道,以安风水,保圣躬。
崔元朗接过奏疏,看着上面“疫疠”、“风水”等字眼,又看了看沈知微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一个被拔了牙的老虎,也只剩下装神弄鬼的本事了。
清理一条废了几百年的臭水沟?
随她折腾去!
他大笔一挥,在奏疏上批下两个字:准行。
他并不知道,自己亲手签下的,不是一份无关痛痒的工程批文。
这一纸公文,正是沈知微准备投向这个王朝最黑暗角落的,第一束火种。
而她,将亲手引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