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照不见处
残烛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将血腥气未散的医帐映得忽明忽暗。
那名腹部被贯穿的黑翎卫已经脱离了险境,呼吸平稳,被抬去后帐静养。
帐内,只剩下沈知微、林三姑和春桃几名心腹。
沈知微正用一块干净的细棉布,一寸寸擦拭着那朵新生的金属莲花。
乌银的材质冰冷而坚硬,可在那柔韧的花瓣弧度下,却仿佛流动着生命的温度。
“主官,此物……”林三姑在一旁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物之精巧,老身闻所未闻。但它的形制,像极了古籍《女医录》里所载,传说中柳神医用以在暗夜照亮腹腔、剖腹取胎的圣器——‘心灯架’!”
沈知微擦拭的动作一顿。
母亲留下的残卷中,确实提到过《女医录》。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母亲随手记录的医案笔记,却不想竟有如此渊源。
她将心灯架置于案上,从贴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纸。
这正是她从母亲遗物中找到,一直未能完全解开谜团的残卷。
“你来看看。”沈知微将羊皮纸缓缓展开。
纸上是用特殊墨汁绘制的人体脉络图,以及一些看似寻常的草药注解。
林三姑凑上前,细细辨认,眉头却越皱越紧:“这……的确是柳前辈的笔迹,但内容却与传说中那部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医典相去甚远。”
沈知微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盏“心灯架”端正地放在羊皮纸上,旋开花瓣底座,点燃了灯芯。
她没有直接照射,而是调整着莲心处那枚微型轴承的角度。
当灯光以一个极其刁钻的斜角,穿过轴承内部的某种晶状体结构,再投射到羊皮纸上时,奇迹发生了!
原本平平无奇的纸面上,一道道银线般的纹路凭空浮现,在原有的脉络图之间,勾勒出另一套截然不同的图谱!
那是一套由十数个部件组成的、可拆卸组合的金属器械,其精密程度远超当世!
图谱旁,一行行蝇头小字清晰地显现出来,标注着每一个部件的名称——“阴户镜”、“子宫钩”、“探查钳”……
这些名词,每一个都足以让当世的任何大夫惊掉下巴,斥为伤风败俗的“淫巧之物”!
林三姑看到那三个字的瞬间,脸色煞白,猛地后退一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它……真的是它!当年柳前辈正是凭此神器,救活了一位难产七日的贵妇,却被夫家诬告她‘剖腹摄魂,妖术惑人’,最终……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自那以后,柳家传承千年的‘天工医械阁’,一夜之间散作尘烟,这套神鬼莫测的器械图谱,也随之失传!”
原来,母亲继承的,竟是这样一桩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绝学。
沈知微凝视着图纸,那些冰冷的金属构件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与她前世手术室里最熟悉的器械一一对应。
她缓缓将那盏摇曳着微光的“心灯”,重新置于图谱中央,光晕将那些禁忌的名字照得通明。
“既然失传了,”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那我们就让它,重新亮起来。”
话音未落,帐帘猛地被掀开,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黑翎卫冲了进来,神色慌张:“主官,不好了!京城快马传讯,小德子在回京途中遇袭,失踪了!”
沈知微心中一凛。
小德子身上带着她伪造的“北境疫病报告”,里面夹藏着破解“鸣颅仪”的关键信息——“钟楼异常节奏”与协律郎的通信证据。
这份情报若落入敌手,不仅前功尽弃,谢玄在京中的所有部署都将暴露!
“失踪,还是……”
“是重伤逃脱!”黑翎卫喘着气道,“他拼死逃到下一个驿站,留下了暗号,但人已经不知去向,驿站周围发现了大批死士的踪迹!”
“他一定留下了东西。”沈知微斩钉截铁。
她亲自调教出来的人,绝不会在最后关头掉链子。
“立刻传令我们潜伏在沿线的暗桩,搜查那座驿站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厨房和药房!”
半个时辰后,消息传来。
驿站的后院柴房里,找到了一只不起眼的空药瓶。
瓶身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杏仁甘草汤”。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紧急暗号之一,意为“信在瓶中,药方有毒”。
沈知微立刻命人取来密信。
那是一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血字:“截杀者为商旅,信已毁,原件在瓶,速送阿剌海妃。”
好个小德子!
沈知微他竟能在生死关头,想到利用那位刚刚被接回北狄、正要入京朝贡的阿剌海王妃做文章!
敌方再猖狂,也绝不敢随意搜查即将面圣的王妃车队。
“阿兰朵!”沈知知微唤来那名精通萨满之术的北狄少女。
“去,准备一场最盛大的祈福仪式,就说要为阿剌海王妃入京之行祛除邪祟。”沈知微将那只药瓶递给她,“把这个,混在那套你最擅长制作的‘固颜神木’礼盒里,作为祈福圣物,由我亲自献给王妃。”
“他们不敢搜的,”沈知微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只会以为,这是后宅妇人争宠的玩意儿。”
情报线暂时稳住,但真正的威胁仍在。
“鸣颅仪”的钟声一日不除,己方所有人都将活在利刃之下。
沈知微将自己关在帐中,改良从药囊里翻出的滴耳器。
她往基础的甘草水中,精准地加入了微量的高度提纯曼陀罗花汁液。
这东西有剧毒,但只要剂量控制在毫厘之间,便是最强的镇静安神之药。
她召集了十名最机敏的黑翎女兵,亲自培训她们掌握一种“耳灌+针刺”的应急之法。
“记住,当幻音响起,刺痛耳后‘安魂穴’可以暂时清醒,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靠意志扛过去。”她手持滴管,亲自为一名女兵示范,“这时候,必须立刻将这药液灌入耳道。它能让你们在最短时间内隔绝噪音,强制入睡。我们要做的,是让每个可能听见钟声的人,都拥有自救的武器!”
乌勒站在一旁,默默将她演示的每一个步骤、每一处穴位,用炭笔飞速绘制成一册简易的图册。
他知道,这东西一旦带回东厂,就能救下无数死士的命。
就在此时,裴九章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卷宗。
“主官,我比对了京城钟鼓楼近二十年的所有修缮记录,”他将一张泛黄的图纸铺在桌上,“三年前,协律郎曾以‘音律不谐’为由,私自更换了一组悬挂编钟的铜链。材质用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响铁’,此铁在特定频率的敲击下,共振效果会增强十倍不止!而那个频率,恰好与我们截获的‘招魂调’完全匹配!”
裴九章的手指重重点在图纸的右下角,那里,一个朱红色的印章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更惊人的是,”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这份工程的批文,盖的是太子府的印!”
帐内瞬间死寂。
棋子,已经埋到了储君身边。对方的图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
沈知微握紧了手中的心灯架,金属的冰凉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心底。
“他们想用声音夺权,”她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得可怕,“那就让我用声音,来揭穿这场谎言。”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乌勒和裴九章。
“我要在京中,放一段‘不该存在的钟声’。”
她当即下令,让军中最好的铁匠,连夜为她打造一口小型的仿制编钟,并亲自依据那份“招魂调”的波纹图谱,一丝不苟地为其调音。
那口小钟被秘密藏在一辆即将运往京城的药材车车轴暗格中。
临行前夜,风雪漫天。
沈知微将那盏已成为她生命一部分的“心灯架”,郑重地交到春桃手中。
“春桃,听着。我走之后,你和林三姑留守此地,继续复原《女医录》。若我三日不归,或看到京城方向升起黑色狼烟,”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便以此灯为号,发动所有潜伏的巡骑,沿长城南线,将我留下的这段钟声录音,同步传遍整个北境!”
她转过身,遥遥望向白雪皑皑的南方,那里,是风暴的中心——帝都。
“我要让全天下都听见,究竟是谁,在敲响这催命的钟。”
次日清晨,一辆不起眼的运药车在风雪中吱呀前行。
赶车的是个面容黝黑、身形精悍的挑夫,车旁跟着一名身穿灰布棉袄、头戴兜帽的民间医婆,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的沧桑。
马蹄踏碎了薄薄的积雪,车轴的暗格里,那口小钟随着车身的颠簸,发出一阵若有似无的轻颤,仿佛已经提前听见了,那即将被它奏响的命运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