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雨林,是一片连光阴都能吞噬的翠色深渊。
千丈古木虬结盘绕,遮天蔽日的树冠将天光撕扯成破碎的金屑,勉勉强强地洒落在厚厚的、由亿万落叶腐烂形成的松软地层上。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的翡翠,弥漫着浓烈的腐殖质气息与甜腻到令人头晕的花香,那是死亡与生机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疯狂交织的味道。色彩斑斓的毒蕈在幽暗处无声地绽放,形貌怪异的藤蔓如同巨蟒般垂落、缠绕,每一片湿滑的苔藓下,都可能潜伏着足以致命的毒虫。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亦是蛊族传承的天然屏障。
“跟紧。”林枫低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破了雨林深处令人心悸的死寂。他手中的陨星古剑并未出鞘,只是用作探路的棍杖,每一次点地,都极其谨慎。剑鞘上那些玄奥的古老纹路,在晦暗的光线下,隐隐流淌着一层微不可察的淡金光泽,将试图靠近的细微毒虫悄然震开。
他走在最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每一步都仿佛重若千钧,在近乎沼泽般的湿滑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足迹,随即又被渗出的浊水缓慢淹没。他的左眼,那只看似与常人无异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灰暗气流正缓缓盘旋,那是强行压制“蚀灵蛊”反噬所留下的印记,也是此行必须解决的根源。
舒婉儿紧随其后,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搭在林枫的臂弯,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支看似普通的青玉符笔。她双目轻阖,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失明并未剥夺她的行动能力,反而让她其他的感官变得无比敏锐。她不需要看见,她能“听”到风穿过叶隙时细微的呜咽,能“嗅”到数十步外瘴气分布的稀薄与浓稠,能通过足下传来的微弱震动,“感知”到这片土地下隐藏的无数生命蠕动的轨迹。
“左侧三步外,腐叶下有‘缠丝蛛’的巢穴,绕行。”她轻声提醒,声音空灵而镇定,如同幽谷清泉。
林枫依言侧身,剑鞘轻轻拨开那片看似无害的落叶,下方赫然是一张覆盖着粘稠液丝、闪烁着幽蓝光泽的蛛网,几只拳头大小、生着诡异人面花纹的蜘蛛正躁动不安地舞动着节肢。
“右前方,有东西在树冠上跟踪我们,速度很快,体型不大,但…带着一种混乱的音律。”舒婉儿再次开口,秀眉微蹙。
她话音未落,林枫右手并指如剑,看也不看,朝着右上方凌空一点。
嗤——!
一道凝练至极的淡金色剑气破空而出,无声无息地没入浓密的枝叶之中。
“吱——!”一声尖锐短促的嘶鸣响起,随即一团毛茸茸的、形似蝙蝠却生着四翼的怪异生物坠落下来,尚在半空,便被林枫指尖逸散的剑气搅成一片血雾,又被林中湿气迅速化去。
“是‘幻音蝠’,群居妖物,通常不会单独行动。”林枫收回手指,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更加幽暗的丛林,“看来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无妨,”舒婉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却充满信任的弧度,“有你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林枫心中那股因环境压抑和潜在威胁而升起的焦躁平息了下去。他微微侧头,能看到她毫无血色的脸上那份全然的依赖,这让他握剑的手更加稳定。必须尽快找到蛊王,治愈婉儿,解除这该死的蛊毒。这个信念,如同最炽热的火焰,在他道心深处燃烧,支撑着他在这绝境中前行。
在两人身后稍远一些,一团赤红色的光晕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驱散着周遭阴寒的瘴气。光晕中心,是一只蜷缩着的、皮毛如火焰般流动的小兽——赤焰灵狐。它此刻状态奇异,并未苏醒,而是陷入了一种深沉的休眠,体外包裹着一层由极致冰寒之力凝聚而成的透明冰棺虚影。这是林枫以自身寒冰剑气辅以稀有材料为其设下的保护性禁制,一方面隔绝外界侵害,另一方面也在助它炼化体内残余的九幽寒髓之力,孕育那传说中的新生。冰棺之内,赤焰的尾部,一点微弱的金红色光芒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凝聚,那是新尾诞生的雏形。
队伍在死寂与偶尔爆发的细微袭击中,艰难地向着雨林更深处推进。越往深处,光线愈发暗淡,树木的形态也越发怪诞扭曲,有些树干上甚至天然生长着类似痛苦人脸的纹路。地面的落叶层厚得能淹没膝盖,底下是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淤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沼气。
突然,舒婉儿搭在林枫臂弯的手猛地收紧。
“停!”
林枫瞬间止步,周身剑气自然勃发,在两人身周形成一道无形的气墙。
“前面…声音不对。”舒婉儿侧耳倾听,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风在这里…碎了。”
林枫凝神望去,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阳光得以稍微充沛地照射下来,形成几道明显的光柱。空地中央,生长着几株极其艳丽、花瓣如同彩色琉璃般的巨大奇花,微风拂过,花瓣轻轻摇曳,发出一种若有若无、宛如天籁的悦耳鸣音。这声音初听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能洗涤灵魂的疲惫。
然而,在舒婉儿“听”来,这美妙的音律背后,却隐藏着极度危险的杀机。那声音并非直线传播,而是在空地上空交织成一张无形无质、却布满死亡脉络的大网。每一道音波都如同最锋利的琴弦,高频的震颤足以在瞬间将闯入者切割成碎片,而低频的共鸣则能直接震荡神魂,让人在极乐中迷失自我,直至崩溃。
“是‘千幻迷音瘴’,”林枫瞳孔微缩,认出了这蛊族闻名遐迩的禁制,“看来,我们距离蛊族的核心地带不远了。这音障能扭曲感知,混淆方向,更能杀人于无形。”
他尝试着弹出一道细微的剑气,射向空地。
剑气甫一进入那片区域,立刻像是撞上了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前进的轨迹变得扭曲蹒跚,并且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滋滋”声,最终在距离奇花尚有数丈远的地方,彻底崩散成点点光粒,湮灭于无形。
“很强。”林枫言简意赅地评价,眉头紧锁。强行突破并非不可能,但必然会引发音障的剧烈反噬,消耗巨大,且动静太大,会彻底暴露行踪。
“让我试试。”舒婉儿向前轻轻迈出一步,与林枫并肩而立。她依旧闭着双眼,但整个人的气质却陡然变得空渺而专注。她缓缓抬起那只握着青玉符笔的手,笔尖遥指前方的音障区域。
“风声…有规律。”她喃喃自语,“任何完美的陷阱,其力量流转之间,必有维系其平衡的节点,也是其最脆弱的‘脉门’。这音障藉由风声与花鸣共振而成,其节点,就在…”
她的符笔开始在虚空中缓缓划动,没有灵光闪耀,没有符纸承载,她是在以心神为墨,以天地为符纸,进行着一种玄之又玄的“虚符”勾勒。这是她在失明后,于黑暗中独自摸索出的全新制符之道,不再依赖视觉,而是纯粹凭借对能量、对声音、对万物波动最本源的感知。
林枫屏住呼吸,守护在一旁,他能感觉到舒婉儿的精神力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凝聚、延伸,如同最精细的触须,探入那片死亡音域。她的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此举对她负荷极大。
时间一点点过去,空地上的奇花依旧摇曳生姿,发出惑人心魄的妙音。
突然,舒婉儿手腕极其轻微地一颤,笔尖在虚空某处轻轻一点。
“那里!东南位,离地七尺,三花交汇之声影重叠处!”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林枫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对舒婉儿的判断抱有绝对的信任。陨星剑骤然出鞘!
“铮——!”
清越的剑鸣如同龙吟,瞬间压过了那片靡靡之音。古朴的剑身之上,暗金色的纹路次第亮起,一股斩裂苍穹、劈开混沌的凌厉剑意冲霄而起,将周围浓密的瘴气都逼退数丈。
“破!”
林枫吐气开声,身形如电,一剑直刺舒婉儿所指的那处虚空节点!剑速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点破真实的决绝。
剑尖触及那无形节点的刹那——
“嗡!!!”
整片空地的空气猛地一震,那悦耳的花鸣瞬间变得尖锐、扭曲、刺耳!无数道原本无形的音波显化出来,如同崩断的琴弦,在空中疯狂抽打、乱舞,发出撕裂布帛般的可怕声响。色彩斑斓的音波能量乱流四处冲击,将地面的腐叶炸起,将周围的古木切割出深深的痕迹。
但这一切混乱,都围绕着林枫剑尖所指的那一点爆发、湮灭。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传入两人耳中的碎裂声响起。
仿佛一面无形的琉璃镜被点破,前方那令人窒息的音波压迫感骤然消失。悦耳的花鸣依旧,却失去了那种摄人心魄的诡异力量,变得平凡而单调。空地上空,那死亡脉络交织的无形大网,已然消散。
林枫收剑而立,气息略有起伏,但眼神锐利如初。陨星剑归鞘,发出低沉的轻鸣。
舒婉儿轻轻舒了一口气,搭在林枫臂弯的手微微放松,指尖却有些冰凉。方才那片刻的极致专注,几乎耗尽了她的心神。
“成功了。”她轻声道,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欣慰。
林枫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怜惜与敬佩交织。他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将一股精纯温和的元力度了过去:“辛苦了,婉儿。”
舒婉儿微微摇头,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暖,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红晕。
就在两人稍稍放松的刹那——
“嗤嗤嗤——!”
他们脚下原本松软的地面,毫无征兆地猛地翻涌起来!数十只干枯、漆黑、覆盖着泥土与诡异符文的人形手臂,如同破土而出的恶鬼,带着浓烈的死气与怨念,闪电般抓向两人的脚踝!
这些手臂皮肤干瘪,指甲尖长,关节扭曲,上面刻画的符文正幽幽闪烁着不祥的绿光,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召唤。它们出现的毫无声息,甚至连舒婉儿超越常人的感知都未能提前预警!
地下袭击!
林枫反应快到了极致,在脚踝感受到阴寒之气的瞬间,揽住舒婉儿的腰肢,身形暴退!同时,陨星剑再次出鞘,划出一道璀璨的金色圆弧!
“斩!”
圆弧剑气横扫,如同热刀切牛油,瞬间将七八只抓来的鬼手齐腕斩断!断裂处没有鲜血,只有黑色的粉末飘散,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
然而,更多的鬼手从四面八方破土而出,不仅抓向他们的下盘,更有几只直取他们的胸腹、头颅!它们动作迅捷无比,力量大得惊人,指尖划过空气,带起嗤嗤的破空之声。
舒婉儿虽惊不乱,在被林枫带着后退的同时,空着的左手快速结印,一道闪烁着雷光的灵符瞬间在她指尖成型——惊雷符!
“敕!”
灵符激发,刺目的雷光爆开,化作数道扭曲的电蛇,轰向左侧扑来的几只鬼手。至阳至刚的雷霆之力正是这些阴邪之物的克星,雷光过处,鬼手瞬间焦黑、僵直,随即化作飞灰。
但鬼手的数量实在太多,仿佛无穷无尽,而且它们似乎受到某种统一意志的操控,攻击配合默契,悍不畏死。
“是傀儡!被人操控的尸傀!”林枫瞬间判断出这些东西的来历,眼神冰冷,“小心,控制者可能就在附近!”
他剑势展开,不再保留。陨星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剑光时而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将大片鬼手卷入其中绞碎;时而如点点寒星,精准地点在每一只鬼手最脆弱的关节处。剑身之上,那些被激发的南疆古文字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流转不定,散发出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对邪祟有着极强的压制效果。
一时间,这片刚刚破除音障的空地,陷入了更加激烈而诡异的战斗。剑光闪耀,雷符轰鸣,黑色的鬼手如同潮水般涌来,又不断在至强的力量下崩碎、消散。
林枫将舒婉儿护在身后,剑舞如屏,守得滴水不漏。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一边斩杀着不断涌上的鬼手,一边感知着周围任何一丝细微的能量波动,寻找着那隐藏的操控者。
这些傀儡的出现,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已经彻底暴露。前路,注定更加凶险。而蛊王的所在地,似乎也近在咫尺了。
战斗,才刚刚开始。南疆雨林的真正考验,正以最狰狞的方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