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鹞号”的船头，如同犁铧般，悄无声息地切开了对马海峡灰蒙蒙的、带着宿醉般沉寂的海面。船舷两侧泛起的白色浪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苍白，旋即又被深不见底的墨蓝色海水吞噬。对马岛那座带来最初冲击与不安的岛屿轮廓，早已彻底沉入身后的海平面之下，仿佛只是一个短暂而诡异的梦魇。然而，它留下的寒意——那种语言不通的隔阂、被暗中窥视的毛骨悚然、以及踏入完全陌生文明领域的疏离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深深浸入了每个人的骨髓，让船舱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之前的航行，虽然艰苦，但目标尚在遥远的、概念中的“京城”。如今，目标近在眼前，却化作了眼前这片迷雾笼罩、危机四伏的未知海岸线。这种逼近目标的压迫感，远比漫无目的的漂泊更令人窒息。
林老大将那张已然被摩挲得边缘起毛、上面有朱砂笔圈画的简陋海图，再次铺在了那张随着船体摇晃而吱呀作响的矮桌上。海图上的线条粗犷而写意，九州岛的轮廓像一个沉睡的、带着尖刺的怪兽，蛰伏在纸张的东南角。那个朱砂圈出的区域，位于岛屿西海岸的某处，此刻在昏暗的船舱灯光下，红得刺眼，仿佛是用鲜血画出的靶心。
“诸位，”林老大的声音因刻意压低而显得沙哑，带着常年与海风搏斗留下的沧桑，“根据这图，还有……陛下给的方位，”他谨慎地没有提及洪武，只是用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红圈上，“咱们要找的地方，就在这一带。但长崎、平户那些地方，”他摇了摇头，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般，“想都别想。那是龙潭虎穴，各路人马的耳目比海里的鱼还多，咱们这船一靠岸，就是肉包子打狗。”
众人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红圈，仿佛要将其看穿。太子朱载堃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中的凝重几乎化为实质。利玛窦神父扶了扶眼镜，蔚蓝的眸子里充满了学者式的忧虑，以及对未知风险的直观恐惧。陈远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那个红圈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坐标，它代表着一切的答案，也可能是一切终结的深渊。
“唯有沿着海岸线，自己找路。”太子朱载堃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像是在下达一道关乎生死的军令，“昼伏夜出，仔细观察。寻找破绽，寻找……生机。” “生机”两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计划在压抑中定下。“海鹞号”调整帆向，如同一个潜入敌后的斥候，开始紧贴着九州岛那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距离，缓缓向南漂移。这个距离，既能凭借肉眼和望远镜观察岸上情形，又能在遭遇突发状况时，有一定缓冲余地撤往深海。
白天的航行，变成了一场对意志和眼力的极致考验。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待在甲板上，倚着冰冷的船舷，任凭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拂。利玛窦神父那架珍贵的黄铜单筒望远镜成了最关键的装备，在几个人手中传递。镜筒冰凉的触感，和视野中拉近的、陌生的风景，都加剧着内心的紧张。
九州岛的海岸线与之前所见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山势极其陡峭崎岖，仿佛巨神用斧头胡乱劈砍过，墨绿色的原始森林像厚重的、湿漉漉的毯子，从云雾缭绕的山巅一直覆盖到惊涛拍岸的悬崖脚下。很少有平缓的沙滩，多是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群，海浪疯狂地扑上去，撞得粉身碎骨，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这片土地散发着一股蛮荒、封闭而又充满危险气息。
期间，他们曾远远望见地平线上出现的城镇轮廓。一次是隐约可见的平户港，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能看到港内帆樯如林，甚至能凭借望远镜看到码头上蚂蚁般蠕动的人影和房屋的轮廓。那里散发着一种畸形的繁荣气息，但也像一张张开的大网，等待着不明所以的飞蛾。另一次，是一个不知名的、规模小些的港口，但也能看到巡逻船只的影子。每一次看到这种人烟迹象，船上所有人的神经都会瞬间绷紧，林老大会立刻下令调整航向，远离这些是非之地，仿佛躲避瘟疫。
然而，真正让人脊背发凉的，并非这些明面上的港口，而是那些在白天看似荒无人烟、却经不起仔细推敲的“寻常”海岸。
有一次，望远镜缓缓扫过一处被两面陡峭悬崖环抱、看似绝境的小小湾口。湾内水面异常平静，与外面的波涛汹涌形成鲜明对比。利玛窦神父调整着焦距，眉头越皱越紧，突然低呼：“等等！那悬崖脚下的藤蔓……不对劲！” 他将望远镜递给太子。太子凝神望去，只见在看似天然的、垂挂的浓密藤蔓下方，靠近水线的岩石颜色与周围有细微差别，更光滑，甚至……有类似人工开凿的、极其隐蔽的阶梯状痕迹？而水面上，似乎漂浮着几根极其不起眼的、半沉半浮的黑色原木，排列得……过于整齐了？
“伪装的入口？”太子放下望远镜，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
陈远接过望远镜，心脏砰砰直跳。【我的天！这伪装……好莱坞级别了吧？这要是游戏，肯定得跳出一堆‘侦查成功’的提示，然后地图上标个大大的红色骷髅头！这鬼地方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另一次，在另一段看似完全原始的海岸，沈青璃凭借她远超常人的敏锐目力，无声地指向远处一座临海高山的山脊。“反光，”她言简意赅，“间歇性，角度固定。”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努力望去，在茂密树丛的间隙中，果然偶尔会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类似玻璃或金属在阳光下反射的锐利光芒，一闪即逝。那位置，视野极佳，足以俯瞰大片海域。
“了望哨。”太子朱载堃的脸色更加难看，吐出的三个字像冰碴子。敌人不仅在地上设伏，连制高点也在其监控之下。
白天的每一次观察，都像是在拼凑一幅令人不安的图画。这幅图画显示，他们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严嵩的海外基地，而是一个经营多年、警惕性极高、防御体系可能遍布沿海的庞大秘密网络。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一点点淹没着希望的甲板。
当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泣血的伤口，缓缓沉入西方的海平面之下，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渲染开来时，真正的、也是最危险的侦察阶段开始了。
为了最大限度地隐藏行踪，“海鹞号”彻底变成了一个黑暗的幽灵。所有灯火严格管制，甚至炉灶也完全熄灭，众人只能以冷食果腹。船帆被降至最低，仅靠尾帆和巧妙利用海流，使船只以极慢的速度，在离岸更远的深水区悄无声息地漂移。耳边只剩下海浪永恒的呜咽和海风掠过桅杆的低吟，这种寂静，反而比白天的喧嚣更让人心慌。
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死死盯着那片如同巨兽脊背般横亘在眼前的、漆黑的九州岛海岸线。月光微弱，星光是唯一的光源，在起伏的海面上投下破碎的、颤动的银斑。
就在这片似乎万物沉睡的死寂中，那些不祥的“光点”开始零星闪现。
有时，是某个远离任何已知村落、深入腹地的山坳里，突然亮起一点如豆的灯火，闪烁几下，又迅速熄灭，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但接二连三在不同地点出现类似的短暂光亮，排除了偶然的可能。
有时，是靠近海岸的密林边缘，会出现几团缓慢移动的、昏黄的光晕，像是灯笼或火把。它们沿着固定的路线徘徊，速度均匀，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纪律性。那绝不是夜间赶路的村民，更像是……巡逻的守卫。
最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发生在子夜过后最黑暗的时刻。船只悄无声息地滑过一段特别险峻、全是刀削斧劈般悬崖的海岸。四周只有海浪拍打崖壁的轰鸣。突然，紧握着望远镜的沈青璃身体微微一僵，低声道：“下面，有光。”
望远镜立刻传到太子手中。他调整焦距，努力看向那几乎与漆黑海面融为一体的悬崖底部。起初，什么也看不见。但当他耐心地、一寸寸搜索时，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在几块巨大礁石的缝隙深处，极其微弱地，透出了一丝……非自然的光线！那光线不是反射的月光，而是从岩石后面隐隐渗出，带着人工灯火的昏黄。更可怕的是，借着那极其微弱的光线轮廓，他隐约看到了一个被巧妙伪装成岩石裂缝的、类似门户的开口！而就在那光影晃动的一刹那，两个模糊的、手持长条形物体（绝对是武器！）的人影轮廓，在开口内一闪而过！
“一个……秘密码头。有人守卫。”太子放下望远镜时，手心里全是冷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隐藏在绝壁下的入口，像一只怪兽的嘴巴，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陈远接过望远镜证实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卧槽！这简直是007电影现场！这特么是秘密基地还是吸血鬼老巢啊？随便找个地方靠岸？怕不是直接给人家送外卖上门吧？！这登陆难度简直是地狱级！】
利玛窦神父在胸前急促地划着十字，嘴唇苍白。连经验最丰富的林老大，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压着嗓子说：“这防守……太严密了。这类窝点，恐怕不止一处。咱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去，难，太难了！”
现实残酷地摆在面前。“海鹞号”这艘船，已经成为最大的累赘和目标。在对方严密的沿海监控网下，它就像夜海中的明灯，无所遁形。继续乘坐它寻找安全登陆点，无异于痴人说梦。
船舱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船体吱呀的摇晃声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蔓延开来。
太子朱载堃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眸子深处，却燃起了破釜沉舟的火焰。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林老大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能再等了。这船，必须弃了。”
林老大沉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决定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殿下……说的是。这是唯一的生路。”
“用小艇！”太子的声音斩钉截铁，“就今晚，趁现在雾浓，找一处远离这些灯火、相对平缓的地方，摸上去！”
计划在极度压抑和紧迫的氛围中迅速制定。那艘用来摆渡的、仅能容纳四五人的小艇被小心翼翼地检查了数遍。物资被精简到极致：武器、洪武的信物、少量救命的金银和药品、仅够数日消耗的干粮和清水。一切不必要的物品，连同这艘承载了他们跨越风浪的“海鹞号”，都不得不忍痛舍弃。
林老大和几名忠诚的水手，将执行最危险也最悲壮的任务——在登陆小组离开后，他们将驾驶“海鹞号”驶往公海深处徘徊等待。若逾期得不到信号，他们将自行返航，将这失败的消息带回大明。这是一条几乎注定孤独、并且可能被追击的归途。
夜更深了，海上的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降至最低。这浓雾既是掩护，也带来了迷失方向的风险。
“是时候了。”林老大看着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声音沙哑而决绝。
小艇被无声地放入漆黑的海中，溅起轻微的水花。太子朱载堃、陈远、沈青璃和利玛窦神父，依次沿着冰冷的绳网，下到摇晃不定的小艇上。没有言语告别，只有沉重的握手和无声的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远和一名经验最丰富的老水手负责划桨。沈青璃如雕像般静坐船头，整个人仿佛融入了夜色，只有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太子和利玛窦神父紧挨着坐在中间，握紧了随身的物品。
木桨划破漆黑的海水，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咿呀”声。小艇像一片离开大树的落叶，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隐藏着无数眼睛和危险的、浓雾笼罩的九州海岸。他们的身影，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迷雾吞噬。
身后，“海鹞号”这艘孤寂的帆船，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仿佛在做最后的默哀，然后缓缓调转船头，悄无声息地驶向更加凶险未卜的归途。而小艇上的四人，则向着未知的命运，划向了深不可测的东瀛之地。生死，在此一举。
（第九十七章 扩写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