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黎明，来得迟缓而吝啬。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稀疏的竹叶，勉强驱散了部分浓稠的夜色，却带不来丝毫暖意。海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着刺骨的寒意和湿气，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陈远蜷缩在院子最角落的柴堆旁，身上裹着那条又薄又硬、散发着霉味的旧毯子，整个人像一只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瑟瑟发抖。他几乎一夜未眠。后半夜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四肢早已麻木僵硬，失去了知觉。但比肉体上的寒冷更折磨人的，是内心那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煎烤的、混合着巨大恐惧、无边懊悔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带着罪恶感的惊悸。
脑海里，如同开启了单曲循环的噩梦模式，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昨晚澡间里那致命的一幕——氤氲的水汽、朦胧的侧影、惊心动魄的曲线、以及最后那双透过水雾、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蕴含着滔天杀意的眸子……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每一次回想都让他心脏骤停，冷汗涔涔。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等待最终判决的死囚，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酷刑。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彻底玩完了！沈姑娘肯定恨死我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会不会一剑杀了我？还是把我大卸八块？或者更惨，从此再也不理我，把我当空气？哪种好像都很可怕啊！】陈远内心哀嚎遍野，充满了绝望。他尝试了无数种道歉的说辞，又在脑海里被自己一一否决，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越描越黑。
当天色终于大亮，屋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时，陈远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绷直了身体（尽管僵硬得像根木头），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屋里的声音。
先是林太郎早起忙碌的脚步声，然后是太子压低嗓音的询问声，利玛窦神父的祈祷声。一切听起来都很正常，但唯独没有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这种反常的寂静，让陈远更加不安。
终于，那扇通往天井的小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首先走出来的是太子朱载堃。他换上了一套林太郎找来的、略显宽大的靛蓝色粗布和服（浴衣），虽然布料粗糙，款式也与明制汉服迥异，但洗去污垢、休息一夜后，他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也重新凝聚，只是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虑。他看到蜷缩在角落、形象狼狈不堪的陈远，脚步顿了顿，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同情，有无奈，也有一丝“你自求多福”的意味，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向了屋后的茅房。
接着出来的是利玛窦神父。他也换上了类似的粗布衣服，蔚蓝的眼眸中充满了宿醉未醒般的迷茫和对上帝安排的困惑，他看到陈远，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声用拉丁语念叨了一句大概是“愿主宽恕你”之类的话，也匆匆走开了。
最后，出来的是林太郎。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冒着热气的稀粥和一碟酱菜。他走到陈远面前，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歉意和尴尬，蹲下身，压低声音说：“陈兄弟，委屈你了……先喝点热粥暖暖身子吧，这外面冻了一夜，可别落下病根。” 他将碗递过来，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心虚和试探，“那个……沈姑娘她……天没亮就起来了，在屋里擦了一早上的剑……这会儿正在后院练功呢，剑气……咳，杀气挺重的……你……你待会儿见了她，可千万小心说话，能躲就躲……”
陈远接过碗，热粥的温度透过粗陶传到冰凉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他却毫无食欲，只觉得喉咙发紧。听到林太郎的话，他更是心里一沉，【擦剑？练功？杀气重？】这分明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是死刑犯上路前的磨刀声啊！
“林……林兄，”陈远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沙哑颤抖，“我……我昨晚真不是故意的！我发誓！我要是知道沈姑娘在里面，打死我也不敢进去啊！这……这误会闹的……我该怎么道歉才能让她消气啊？你……你比较了解这边的风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道歉方式？比如……送点礼物？或者……磕头认错？” 他病急乱投医，把能想到的道歉方式都说了出来。
林太郎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闪过一丝犹豫和不确定，他左右看了看，确认太子和利玛窦没在旁边，才凑到陈远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口吻说道：“这个……说起来，咱们这边（指东瀛）乡下地方，倒是有个……不算成文的老规矩……就是……如果小辈不小心冒犯了长辈，或者做了特别大的错事，光嘴上道歉不够诚意的时候，有时候会……会主动提出帮长辈……搓搓背……表示服侍和忏悔，意思是把自己放在最低微的位置，任打任罚，求得原谅……当然，这主要是在家里，或者特别熟的人之间……而且也得看对方愿不愿意……沈姑娘她……毕竟是中原来的，不知道吃不吃这一套……而且这……” 林太郎的语气有些吞吐，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建议有点不靠谱，或者其中有什么他没能完全表达清楚的微妙之处（比如搓背对象通常有严格的辈分和关系限制，且极其私密），但看着陈远那可怜兮兮、走投无路的样子，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或许在他朴素的认知里，这已经是能想到的最“隆重”的道歉方式了。
【搓背？！】陈远一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对啊！搓背！这个好！这个有诚意！放下身段，亲自服侍，任劳任怨，这才能体现我深刻的悔意和道歉的决心啊！虽然有点……有点尴尬，但总比被砍死强啊！林兄弟果然是本地通！】他自动过滤了林太郎语气中的犹豫和不确定，只抓住了“表示服侍和忏悔”、“求得原谅”这几个关键词，并且一厢情愿地将其理解为自己认知中那种“晚辈给长辈端茶递水、捶背揉肩”式的赔罪，虽然涉及背部肌肤有点逾越，但想着沈姑娘是江湖儿女，或许不太拘泥小节？更何况这是“本地风俗”，入乡随俗嘛！
“搓背……对！搓背好！这个有诚意！谢谢林兄指点！我这就去试试！” 陈远如同打了鸡血，瞬间觉得有了希望，也顾不上喝粥了，把碗往地上一放，猛地站起身（虽然腿一软差点又坐回去），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表情，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沾满草屑的湿衣服，鼓起残存的勇气，一步三晃地朝着后院走去。
林太郎看着陈远那副“英勇就义”般的背影，张了张嘴，想再补充点什么，比如“最好等对方气消了点再说”或者“语气一定要恭敬再恭敬”，但陈远已经走远了。他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安和后悔，【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这法子对沈姑娘那样的……能管用吗？可别火上浇油啊……】 他惴惴不安地收拾起碗筷，心里七上八下。
陈远怀着忐忑不安、却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希望的心情，磨磨蹭蹭地挪到了后院。后院比前院更小，紧挨着那片黑黢黢的竹林，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只见沈青璃果然在那里。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浴衣，衣袂在清晨的寒风中微微飘动。她没有练剑，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陈远的方向，身姿挺拔如孤松，仿佛与周围清冷的环境融为一体。她手中握着的，并非她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而是一把林太郎平时用来练习剑道（？）的、没有开刃的普通竹刀（木剑），但即便如此，那竹刀在她手中，也仿佛拥有了生命，透着一股凝练的寒意。她并没有挥舞，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低气压，却比呼啸的寒风还要冰冷刺骨，让整个后院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几度。
陈远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泄了一半。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喉咙干得发疼，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自认为最诚恳、最卑微、最人畜无害的笑容（尽管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用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开口喊道：“沈……沈姑娘……”
沈青璃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丝反应都没有，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化的冰雕。但这种无视，比任何呵斥都更让陈远感到压力山大。
陈远硬着头皮，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更加卑微，带着哭腔：“沈姑娘……昨晚……昨晚的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我猪油蒙了心！我瞎了狗眼！我罪该万死！我……”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骂自己的词都用上了，语无伦次。
沈青璃依旧毫无反应，只有手中的竹刀，似乎几不可查地紧了一分。
陈远心里更慌了，觉得光骂自己不够，必须拿出实际行动！于是，他心一横，牙一咬，闭着眼睛，按照林太郎“指点”的“本地风俗”，用尽全身力气，憋红了脸，扭扭捏捏地、声音细若蚊蚋地、带着极大的羞耻感说道：“那个……青璃……我……我知道错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我帮你搓搓背……赔罪吧？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他说完，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能煎鸡蛋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再次凝固了。
呼啸的寒风似乎也识趣地停止了。整个后院，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背对着陈远的沈青璃，身体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陈远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在刹那间骤降了至少二十度！一股如同西伯利亚寒流核心般冰冷刺骨、凝练如实质的恐怖杀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开来！那杀气之浓烈，甚至让几步之外的陈远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了空气中凝结出了细小的冰晶！
下一秒，沈青璃霍然转身！
陈远终于看到了她的脸。那张清丽绝尘、平日里如同覆着一层薄冰的脸上，此刻依旧没有任何明显的怒容，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但那双眸子——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黑洞，冰冷、幽深、死寂，却又仿佛有滔天的烈焰在瞳孔最深处疯狂燃烧！那是一种极致的愤怒，一种被触及了最不可侵犯底线的、如同火山喷发前兆般的、毁灭性的暴怒！
她甚至没有说一个字。
只是手腕一抖！
“咻——！”
那柄原本普普通通的竹刀，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了撕裂空气的闪电！带着一股尖锐的破空声，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残影，如同毒龙出洞，朝着陈远的面门直刺而来！速度快到极致！狠辣到极致！没有丝毫留手！这一下若是刺实了，陈远的脑袋绝对会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爆开！
【我靠！来真的？！】陈远吓得魂飞魄散，亡魂皆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怪叫一声，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一个极其狼狈的、连滚带爬的、丑态百出的“懒驴打滚”，朝着侧面猛地扑倒！
“啪！”
竹刀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凌厉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狠狠地钉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棵碗口粗的竹子上！竹身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被击中的地方瞬间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
陈远连滚带爬地起身，回头看到那深深嵌入竹身的竹刀，吓得脸都绿了！这要是慢0.1秒，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而沈青璃，在一击落空之后，没有任何停顿，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闪，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棵竹子旁，拔出了竹刀。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剑，再次锁定了惊魂未定的陈远。
【陈远内心疯狂报警（脑内伪系统提示音尖锐爆鸣）：警告！警告！警告！宿主作死行为突破天际！成功触发终极隐藏事件【修罗场的怒火】！目标人物“沈青璃”好感度（如果存在的话）已暴跌至【不死不休】！杀气值mAx！危险等级：毁灭级！生存概率计算中……计算失败！概率低于0.0001%！建议：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逃命啊啊啊啊啊！】
“沈姑娘饶命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林太郎骗我的！！” 陈远吓得屁滚尿流，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再也顾不上任何形象，转身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朝着前院亡命狂奔！他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砰！” 他慌不择路，一头撞翻了院子里晾晒咸鱼的竹架，咸鱼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哗啦！” 他又踢翻了角落里的一个腌菜瓮，浑浊的酸水溅了一身。
而沈青璃，则如同索命的修罗，手持竹刀，身影飘忽如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陈远的心尖上。她并没有立刻追上他给予致命一击，而是像猫捉老鼠一样，带着一种冰冷的、戏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时不时手腕一抖，竹刀如同毒蛇吐信，或点向陈远的后心，或扫向他的腿弯，或削向他扬起的发梢……每一次攻击都恰到好处地擦身而过，带来死亡的威胁，却又偏偏不立刻取他性命，仿佛在尽情享受猎物垂死挣扎的恐惧。
“救命啊！杀人啦！” 陈远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寂静的唐人町清晨。他如同没头苍蝇般，在狭窄曲折、布满鸡屎和污水的巷道里疯狂逃窜，撞翻了晾衣杆，惊起了觅食的母鸡，惹得一阵鸡飞狗跳。几个早起的唐人町居民闻声出来查看，看到这“女罗刹追砍登徒子”的一幕，都惊得目瞪口呆，纷纷躲回屋里，关紧门窗，生怕被殃及池鱼。
太子和利玛窦听到动静跑出来，看到这景象，也是目瞪口呆，想劝又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陈远被追杀得抱头鼠窜。林太郎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躲在水缸后面，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忏悔自己多嘴惹祸。
这场因文化误解和拙劣道歉引发的、啼笑皆非又惊心动魄的追逐战，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陈远体力耗尽，最终被逼到死角，被沈青璃用竹刀抵住咽喉，才在太子和林太郎的苦苦哀求下（沈青璃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勉强告一段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作为惩罚，陈远被罚清洗整个唐人町所有公共水缸（一共十二口，每个都硕大无比），并且三天内不准吃任何荤腥，只能啃最硬的杂粮饼子。
于是，在接下来几天里，唐人町的居民们每天都能看到一个鼻青脸肿（逃跑时摔的）、垂头丧气、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年轻人，吭哧吭哧地刷着巨大的水缸，而那位美得不像凡人、却冷得像块冰的白衣女子，则时常会抱着剑，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用那种能冻死人的目光，监督着他劳改……
陈远的“道歉”之路，看来是任重而道远了。而“搓背”这个词，也成了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绝对不敢再提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