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天津卫皇会,如期而至。
这一日,整个城市仿佛从冬日的沉睡中被一股无形的、沸腾的活力彻底唤醒。天色尚是靛青,启明星还未隐去,各道花会、法鼓会的集结地便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锣、鼓、铙、钹……各式家伙事儿开始试探性地敲打起来,起初是零星的点缀,很快便汇成一片震耳欲聋、地动山摇般的合鸣,那雄浑的声浪如同滚雷般碾过寂静的街道,将残存的夜色和寒意驱散得无影无踪。家家户户的门扉次第打开,男女老幼,无论贫富,都换上了或许一年才穿一次的最新、最体面的衣裳,脸上洋溢着期盼已久的兴奋光彩,如同潮水般涌向主要街道。
待到日头升高,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大地,天津卫的主要干道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喧嚣的声浪——欢呼声、喝彩声、叫卖声、锣鼓声、鞭炮炸响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灼热的气浪,直冲冬日湛蓝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混合了香烛、火药、汗水、食物油脂和万人气息的、独属于盛大节日的特殊味道,浓稠得仿佛能用手抓住。
陈远、沈青璃、太子、利玛窦神父四人,便如同四滴水珠,融入了这摩肩接踵、沸腾喧嚣的人流海洋中。他们按照昨夜反复推演的计划,分散在皇会巡游路线的几个关键节点,准备执行各自的任务。陈远和沈青璃依旧作为一组,负责最核心、也最危险的区域——娘娘宫外的中心广场。
眼前这极致的民间狂欢景象,让即使是见多识广、曾领略过宫廷奢华庆典的太子,以及来自遥远欧罗巴、见识过异域风情的利玛窦神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目眩神迷与心灵震撼。
太子此刻正混在距离广场不远的一处茶楼二楼临窗位置,他伪装成普通富家书生,但眼中却难掩震惊。宫廷庆典固然华美庄重,却总带着一层无形的规矩和隔膜,何曾见过如此铺天盖地、毫无保留的民间热情?他看到那些踩高跷的艺人,在数尺高空如履平地,翻腾跳跃,引得下方惊呼连连;看到秧歌队的大爷大妈们,脸上皱纹里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扭动得比年轻人还带劲;更看到那万民朝拜、香烟缭绕的虔诚场面…他心中五味杂陈,这勃勃的生机、这炽热的人心,才是江山社稷的根基,远非紫禁城中那些冰冷的权术斗争可比。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更加坚定了要铲除严嵩、还这片土地清平的决心。
利玛窦神父则被安排在了靠近官衙附近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他穿着儒袍,但仍显得格格不入。他蔚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与学术性的探究。他见过罗马的狂欢节,也见过里斯本的宗教游行,但从未见过如此规模庞大、将信仰、民俗、商贸、娱乐如此完美融合在一起的盛会。他对那些精美的幡幢、奇特的扮相、尤其是那震人心魄的法鼓充满了兴趣,不停地用他有限的汉语词汇喃喃自语:“哦,上帝!这节奏…这力量!简直是数学与艺术的完美结合!还有那些面具…充满了象征意义!”他甚至拿出随身的小本子,试图快速素描下眼前的景象,完全沉浸在对这异域文化的震撼之中。
长长的巡游队伍宛如一条五彩斑斓的巨龙,在狭窄的街道上缓缓蠕动,不见首尾。最前方开道的是巨大的旌旗幡幢,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展翅翱翔的彩凤以及祥云瑞兽,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气势恢宏。紧随其后的是各色花会,争奇斗艳,而街道两侧,更是民间艺人的大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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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跷会:艺人们脚踩数尺乃至丈余的高跷,扮作八仙过海、渔樵耕读等传统角色,离地数尺,步履却稳健如飞,在高空做出各种惊险的腾挪、劈叉、翻跟头动作,引得下方人群阵阵惊呼喝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位扮作“吕洞宾”的艺人,甚至在高跷上舞起了长剑,银光闪闪,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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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队:身着大红大绿彩衣的男女,从垂髫小儿到白发老翁皆有,手持绸扇或彩绸,随着唢呐和锣鼓的节奏,扭得热情奔放,酣畅淋漓。他们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笑容夸张而极具感染力,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仿佛要将积攒了一年的热情在这一刻全部释放出来。领头的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扭动的幅度最大,引来阵阵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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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鼓老会:这是皇会的重头戏之一。几十面牛皮大鼓排成整齐的方阵,鼓手们清一色穿着杏黄色号坎,头扎红巾,动作整齐划一。鼓槌落下,如惊雷炸响,声震四野,那雄浑的节奏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让人血脉贲张,不由自主地跟着心跳加速。鼓手们汗流浃背,但眼神炯炯,充满了自豪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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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耍艺人:吞剑的、吐火的、顶碗的、耍中幡的……散落在人群边缘,各自圈出一块场地。耍中幡的壮汉将十余米高、缀满铃铛彩绸的幡杆在头顶、肩头、下巴各处颠来倒去,幡杆稳如泰山,铃铛声响成一片,赢得满堂彩。吐火的艺人深吸一口气,猛地喷出,一条火龙骤然出现,引起一片惊呼后又化为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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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人:吹糖人的手艺人面前围满了孩子,只见他捏起一小块温热的麦芽糖,搓圆、拉长、吹气,手指飞快地捏、挑、剪,眨眼功夫,一只活灵活现、晶莹剔透的“大公鸡”便诞生了,引得孩子们欢呼雀跃。捏面人的师傅更是巧手,各色面团在他手中揉、捏、搓、捻,孙悟空、猪八戒、美人仙女,栩栩如生。还有画糖画的、剪纸的、编草编的……令人眼花缭乱。
除了巡游的队伍和艺人,街道两侧的摊贩更是热闹得如同开了锅的粥。叫卖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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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吃食的: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又甜又粘的糖瓜、热气腾腾的茶汤面茶、刚出锅金黄酥脆的炸糕、香气扑鼻的熟梨糕……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油烟,勾引着每个人的馋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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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摊:售卖各种香烛纸马,善男信女们纷纷请香,准备到娘娘宫前虔诚叩拜,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空气中弥漫着炸糕的油香、香烛的烟火气、糖料的甜香、以及万人聚集特有的、浓烈的人间烟火味。各种声音、色彩、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充满了欢乐、祈愿和生命力的能量洪流。
【环境监测:超大规模群体性活动确认!环境噪音等级:极高(峰值达115分贝,接近喷气式发动机起飞噪音)!空气成分复杂度:极高(检测到超过300种挥发性有机物)!环境能量场域异常活跃!活跃!活跃!(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信力监测仪UI已自动切换为“中国红”喜庆皮肤,附带虚拟鞭炮音效及浮动春联特效。温馨提示:祝您新年“炸”得开心!(此祝福包含字面意义及引申义,请宿主自行体会。)】
【警告!警告!检测到过高浓度的混合情绪能量场!“欢乐”情绪粒子密度严重超标!“油腻”(主要源自炸糕摊)气溶胶浓度持续攀升!“糖分”(糖葫芦、糖瓜等大量贡献)能量波动剧烈!本系统核心数据库正在被过量“年味儿”数据包冲击!运行速度显着下降10%!急需清理缓存!重复,急需清理缓存!】
【导航语音(切换至激动万分的天津话):嚯!好家伙!介人山人海!乌泱乌泱的!跟下饺子似的!您了可千万别乱跑,挤丢了可没地方找去!嘛?找沈姑娘?嗐!放心!就她内清冷劲儿,跟三伏天里的一根冰棍儿似的,搁这人堆里,那叫一个显眼!保证丢不了!您就紧跟着吧!】
陈远紧紧跟在沈青璃身侧,几乎是靠身体为她隔开汹涌而来的人流。他穿着最普通的靛蓝色棉袍,头上扣了顶遮风的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但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透过人潮的缝隙,不断扫视着周围,警惕地留意着是否有机械局或漕帮的暗哨混迹其中,同时也细致地观察着周围民众脸上最真实的情绪变化。
沈青璃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裙,外面罩了件不起眼的深灰色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令人惊艳的容颜。然而,在这片喧嚣热烈、色彩饱和度极高的环境中,她那清冷孤绝、仿佛自带降温效果的气质,反而像激流中一块坚定不移的寒玉,自成一方静谧的天地。周围拥挤的人群似乎也下意识地感受到这种气场,不自觉地与她保持些许微妙的距离,这让陈远能相对轻松地护在她身边,形成一个小小的、不受干扰的移动空间。她清冷的目光扫过那些令人惊叹的杂耍、那些巧夺天工的手艺,眸中虽无太大波澜,但微微闪烁的眸光,也透露出一丝对这般鲜活民间智慧的认可。
“信力的流动…非常庞杂,各种情绪交织,但主体是欢庆、祈愿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陈远微微侧头,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几乎是贴着沈青璃的耳廓低声道。他体内那不怎么靠谱的系统虽然被这过于浓郁的“年味儿”冲击得有些卡顿,发出类似过载的嗡鸣,但基础的监测功能还在,他能“感觉”到一股庞大而无形的能量正在这片空间汇聚、奔流。
沈青璃微微颔首,清冷的目光掠过那些抬着天后娘娘銮驾、口中念念有词、神情无比虔诚的老人;那些看着高跷表演、兴奋得小脸通红、尖叫着拍手的孩童;那些随着法鼓沉重节奏不由自主地扭动身体、脸上洋溢着纯粹快乐的年轻人……她那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眸中,也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涟漪。这就是…钓鱼老者口中,那“混沌引擎”试图汲取、赖以维系的“信力”源泉吗?如此鲜活,如此炽热,充满了人间最质朴的喜怒哀乐与对未来的期盼。如此生机勃勃的力量,怎能被那冰冷的邪物所窃取、扭曲?
“按照计划,第一批特制风筝,应该在巡游队伍的核心——天后娘娘銮驾抵达广场中心祭台时放飞。”沈青璃低语,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即便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也清晰地传入陈远耳中,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陈远重重地点了下头,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藏着的、那支伪装成普通竹笛的小巧信号发射器——那是启动风筝内部那些微小谐振器、尝试引导“信力”流向的关键。他的心绪复杂难言,既有参与这宏大而匪夷所思计划的兴奋与激动,又有对未知技术可能引发何种后果的一丝忐忑与敬畏,更有一份…难以言喻的、与身边之人并肩而立、共同面对眼前这惊涛骇浪般的局势而产生的奇异安定感。
就在这时,人群的欢呼声和鞭炮的炸响声陡然拔高了一个层级,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巡游队伍的核心——由三十二名精壮汉子抬着的、装饰着繁复锦绣、流光溢彩的天后娘娘銮驾,在漫天飘洒的彩色纸屑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缓缓地、庄严地进入了广场中心区域,向着早已搭建好的祭台行进。僧道们开始吟唱诵经,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
时机,将至!
陈远与沈青璃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彼此都能从对方清澈的瞳孔中,看到那份不容置疑的凝重、决然,以及深藏其下的、一丝属于战士临战前的锐利光芒。
狂欢的浪潮汹涌澎湃,席卷一切。
而在这沸腾的“年味儿”浓汤之下,一股精心策划的暗流,即将随着那即将升空的彩鸢,悄然涌动,试图改变这锅浓汤最终的味道。
皇会这出万民参与的大戏,高潮即将来临,而他们,便是那即将登台、试图改写剧本的“特殊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