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子、利玛窦在小巷口分开后,陈远和沈青璃便像两滴水珠,融入了天津卫清晨逐渐苏醒的市井人流之中。他们的目的地是漕运码头和附近的货场——那里是三教九流汇聚、货物南来北往的枢纽,人员繁杂,信息流动极快,是打探消息、观察异常的最佳场所。
越是靠近码头,空气中的味道便越发“丰富”起来。湿润的河风裹挟着鱼腥、水草的土腥味,与堆积如山的货物散发出的桐油、皮革、茶叶、干果、甚至某种不知名香料的复杂气味混合在一起,再被无数汗流浃背的躯体散发的热气一蒸,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漕运码头的、生机勃勃又略带粗犷的“哏都味道”。
巨大的漕船如同疲惫的巨兽,密密麻麻地泊在岸边,桅杆如林,帆缆交错。号子声粗犷有力,吆喝声此起彼伏,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青石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与脚夫们沉重的脚步声、骡马的响鼻声、以及浪花轻拍岸堤的哗哗声,汇成一曲忙碌而原始的劳动交响乐。
货场上,景象更是壮观。堆积如山的麻袋(里面或许是稻米、黄豆、食盐)、钉着铁箍的木箱、散发着咸味的鱼篓、还有用草席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为何物的巨大圆柱体,随处可见。光着膀子、古铜色皮肤上淌着油汗、肌肉虬结的脚夫们,两人一队或单人扛包,正喊着统一的号子:“嗨——哟!稳住——走嘞!”,扛着远超常人想象的沉重货物,步履稳健却又异常沉重地在船舱、跳板与仓库之间穿梭,每一步都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陈远和沈青璃的衣着虽已尽量选择了朴素的棉布衣裤,但混在一群常年卖力气的劳力中,依然显得过于“清爽”和扎眼。陈远面容尚带几分书卷气,沈青璃即便遮了脸,那身清冷的气质和挺拔的身姿也与周遭格格不入。
为了不引起怀疑,也更便于接触这些底层劳动者,陈远灵机一动,看到不远处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穿着绸衫却卷起袖子、正为缺人手而急得跳脚骂娘的工头:“…一个个都死哪儿去了!这船豆子晌午前必须入库!耽误了爷的生意,把你们一个个都扔海河里喂王八!”
陈远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拉着沈青璃快步上前,学着刚才听来的浓重天津口音,粗着嗓子道:“工头!工头!俺们兄妹俩从沧州逃难来的,投亲不遇,盘缠用尽了!有力气,能干活,管顿饭就成,工钱您看着给!”说着,他还故意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虽然不算特别壮硕,但一路历练也算结实。
那工头正焦头烂额,闻声回过头,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们。目光在陈远脸上停了停,又扫过沈青璃(即使遮着脸,那轮廓和气质也让他觉得不太对劲):“逃难的?兄妹?啧…细皮嫩肉的,能扛得动‘千斤担’?别是来糊弄爷的吧?”
“瞧您说的!”陈远赶紧赔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市井些,“俺在老家也常下地,有一把子力气!俺妹子…俺妹子她就在旁边搭把手,绝不偷懒!”
工头又看了看那越堆越高的豆包,再看看眼前这唯一的“劳动力”,实在是人手紧缺到抓狂,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算老子倒霉!去那边!扛豆包!一袋五分钱!干多少算多少!丑话说前头,扛不动砸了脚面,可没汤药费!你妹子…就在边上站着,别挡道就行!”
所谓的“豆包”,是装满了黄豆的粗麻袋,每袋足有一百五六十斤重,对于寻常书生来说是不可想象的重活。但对经历过系统强化、又一路奔波磨练、体内还有微弱内力打底的陈远来说,虽感沉重,但尚可承受。
他领了号牌,走到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豆包前。一股浓郁的豆腥味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沉腰立马,双手抓住麻袋两角,气沉丹田,“嘿!”一声低喝,将一袋沉甸甸的豆包猛地扛上了肩。巨大的重量压下,他膝盖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咬咬牙才稳住,迈开步子,跟着前面的老脚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指定的仓库走去。每一下脚步落地,都感觉肩膀上的压力震得胸腔发闷。
沈青璃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旁约三步远的距离。她自然不能也去扛包,那样太惊世骇俗。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锐利而快速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货物上的标记、苦力们的低声交谈、工头与账房先生的对话、以及哪些货物的流向似乎有些特别。但她的注意力,总有一部分如同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落在身旁那个扛着重物、脚步略显沉重、呼吸逐渐粗重的身影上。看着他汗湿的鬓角,微微发红的脖颈。
一趟,两趟,三趟…
陈远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汇聚成股,沿着脸颊滑落。呼吸也变得粗重,白色的工服后背迅速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了起伏的背肌上,勾勒出略显紧绷的线条。海河的秋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高强度劳作从体内迸发出的炽热。
沈青璃看着,清冷的眸子微微闪动了一下。她忽然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从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破木箱上拿起一块虽然粗糙但还算干净的汗巾,又走到一个供脚夫们饮水的、箍着铁条的大木桶旁,用挂在边上的葫芦瓢舀了些清水,仔细地将汗巾浸湿、拧得半干。等到陈远又一次卸下重负,扛着空扁担喘着气走回来时,她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将湿汗巾递了过去。
“擦擦。汗迷眼,易失足。”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安全注意事项。
陈远正累得龇牙咧嘴,闻言愣了一下,接过那带着凉意的汗巾,一股皂角的淡淡味道混着清水的气息传来。他胡乱在脸上、脖子上抹了一把,汗水和清水混合,带来一阵难得的清爽,仿佛每个毛孔都舒了口气。“谢谢…”他低声道,感觉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些,肩膀的火辣感也稍缓。
沈青璃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旁边一个废弃的木碾子,示意他可以坐那儿歇口气。然后极其自然地接过他用过的汗巾,再次走到水桶边,仔仔细细地搓洗了一下,拧干,拿在手中,安静地站在一旁,准备等他下一趟回来。
这一幕,落在了旁边几个刚卸完货、正蹲在阴凉处抽旱烟歇脚的老脚夫眼里。
一个满脸络腮胡、胸膛上还有一道旧疤的大汉“噗”地吐出一口烟圈,用烟杆捅了捅身旁的同伴,挤眉弄眼地笑道:“嘿!老蔫儿,快瞅瞅!那边那小媳妇儿,多知道疼人!还给爷们擦汗呢!”
另一个被叫做老蔫儿的精瘦汉子眯着眼瞅了瞅,也嘿嘿乐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就是!这逃难还逃出个并蒂莲来?小子好福气啊!干活累点算啥?有这么个知冷知热、模样估计也差不了的俏婆娘在旁边守着,扛座山都不带喊累的!”
“瞧那小媳妇儿,身段儿多顺溜!虽然遮着脸,但那眉眼准错不了!小两口刚成亲吧?瞧这腻乎劲儿!干活还带送汗巾子的!”第三个脚夫也加入打趣行列。
工人们的哄笑声粗犷而直白,带着善意的调侃,在嘈杂的货场上依然清晰可闻。
陈远刚喘匀了气,正准备起身去扛下一袋,听到这话,脚下一软,差点被自己绊倒。脸颊“腾”地一下就像着了火,心跳猛地擂鼓般加速,下意识地就扭头看向身旁的沈青璃,嘴巴张了张,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尴尬地对着那些起哄的脚夫方向,声音都变了调:“……各、各位大哥别…别瞎说!真、真是兄妹!亲…表兄妹!”
【环境监测:检测到宿主心率上升22%,体表温度升高1.8c,局部毛细血管扩张(面部、耳部尤为明显)。激素水平检测: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轻微升高。】
【原因分析:劳动强度导致生理指标上升。但超出基准部分约60%,高度疑似受到外界特定言语刺激引发强烈内分泌及神经系统反应。】
【导航语音(切换至激动天津大姨模式):哎呦喂!还表兄妹?嘛表兄妹能这样式儿的?你糊弄鬼呐!瞅你内脸红得跟猴腚似的!人家姑娘都没急你急嘛?心里美得冒泡了吧你就!乐傻了吧!】
沈青璃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她依旧站得笔直,头巾下的脸庞看不清表情,仿佛那些粗鲁的哄笑与她完全处于两个世界,只是微风拂过,头巾边缘轻轻晃动。只是,那从鬓角露出的、如玉雕般的精致耳廓,此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晚霞般的绯红。
在陈远结结巴巴地苍白解释时,她忽然上前一步,将那块重新拧好的湿汗巾有些用力地、几乎像是“砸”一样直接塞进了陈远空着的那只手里,语气依旧平淡,甚至比平时更冷硬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专心做事。休要聒噪。”
说完,她便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些起哄的脚夫,也不再看满脸通红的陈远,目光重新投向繁忙的货场和河流,仿佛在无比专注地执行着“望风”的任务,侧影冷峻。只是那挺直如松的背影、微微绷紧的肩线,以及那对红得愈发明显的耳朵尖,泄露了冰山之下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羞恼”的波澜。
陈远手忙脚乱地接住汗巾,那凉意似乎都无法降低脸上的滚滚热浪。他赶紧“嗯嗯”两声,像是被烫到一样把汗巾塞进怀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也似的冲向豆包堆,再次扛起一袋,埋头就往仓库冲,那架势活像身后有狗在追。
这狼狈的样子引得身后那群脚夫们更加欢快放肆地大笑起来,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嘿!小子害臊了!”
“表妹妹~给你表哥再加把劲啊!”
“年轻真好啊!”
汗水沿着下颌线不断滴落,肩膀被粗糙的麻袋和沉重的重量压得生疼,但此刻陈远心里乱糟糟的,那些工友粗犷的哄笑、沈青璃“砸”过来的汗巾、她那双红得滴血的耳朵、以及那句冷冰冰的“休要聒噪”…竟比肩上这一百多斤的“千斤担”还要让他心神不宁,脚步虚浮。
而沈青璃,独立于喧嚣的货场中,目光如电扫视着周遭可疑的迹象,只是偶尔,那目光会不易察觉地飘向那个踉跄却努力坚持的背影,心绪是否也如这海河之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涟漪阵阵?
码头的调查,就在这略显尴尬、无比窘迫、却又莫名掺着一丝古怪甜腻的气氛中,继续了下去。陈远的“街头社工”初体验,注定充满了汗味、豆腥味和…浓浓的八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