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站在原地，左手还捏着那枚铜钱，右手搭在剑柄上。风吹过巷口，卷起一片落叶，正好飘到他眼前，挡了视线。
他没动。
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贸然动。刚才那一身热流还在腿里窜着，像是新装的机关还没磨合好，一走快就咯吱作响。他闭了眼，深吸一口气，把心往下沉。
梯云纵是融了，可这身子还不听使唤。刚才闪铜钱时，脑子知道要借力腾挪，脚却还是本能地往后仰、往上跳，活像穿了双铁靴子打擂台。他知道问题出在哪——以前打架全靠一股狠劲往前冲，剑比人快，命比天大。现在倒好，剑没变，人先乱了节奏。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地上那十几枚散落的铜钱上。远近不一，高低错落，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豆子。阿吉说要踩完三圈，不碰不响。听着简单，可他知道没那么便宜。这种事，考的不是轻功多高，而是脚底下的分寸。
他左脚轻轻点地，试探着重心。一股轻飘感从膝盖传来，像是踩在刚晒干的芦苇席上，软中带弹。他慢慢将气息往下压，腰腹收紧，右脚缓缓前移半步，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音。
有了点感觉。
他正准备迈出第一步，忽然听见身后“叮”一声轻响。
一枚铜钱破空而来，直奔面门。
林风心头一紧，身体本能反应，腰身急拧，整个人向后斜撤。但他忘了控制力度，“梯云纵”的轻盈劲道让他退得太快，脚下一滑，差点撞上墙。他连忙稳住身形，抬手去摸脸——铜钱没打中，擦着鼻尖飞过去了。
再回头，那枚铜钱已深深钉进身后老树的树干里，只露出一点边缘，在月光下泛着青黄。
他愣住了。
这一闪，看似躲过，实则狼狈。旧日习惯还在作祟：遇袭先避头脸，不管脚下如何。可真正的身法，不该是东倒西歪地逃命，而是顺势而为，连闪带攻。他刚才那一退，完全断了后续变化的可能。
“燕十三的剑，”阿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平静得像在说天气，“不该有这般滞涩。”
林风没回头。他知道对方说得对。夺命十三剑之所以夺命，不在招式多诡，而在一击必杀的节奏。剑出如雷，身随其后，人未落地，杀机已至。可他刚才那一退，节奏全毁，像一把拉满的弓突然松了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明明刚融合了梯云纵，腿也轻了，劲也顺了，怎么一动起来还是像个初学走路的瘸子？
“你脑子里想的是躲，”阿吉又说，“可你的脚，还在等命令。”
林风咬了下牙。
没错。他太习惯“先出剑，再想怎么活”了。每次打斗都是拼字当头，赢了算本事，输了算命短。可现在这套逻辑行不通了。梯云纵不是让他逃得更快，而是让他的整个身体跟上那把剑的速度。
他重新站定，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自然垂落。这一次，他不再急着动，而是先把呼吸调匀，让那股轻盈劲儿从丹田慢慢渗到脚底。他盯着地上的第一枚铜钱，想象自己是一片叶子，风来了，就走，没有犹豫。
他迈出了第一步。
左脚落下，稳稳踩在铜钱边缘，没发出一点声响。
第二步，右脚跟进，轻点第二枚铜钱中心，像蜻蜓点水。
第三步，左脚跃起，掠过一段空地，落在第三枚铜钱上，身形微晃，但他及时调整，腰身一转，卸掉了惯性。
有点意思了。
他继续向前，脚步渐渐流畅。第四枚、第五枚……他开始找到那种“人在动，心不慌”的感觉。梯云纵的轻灵劲儿终于和肌肉记忆咬合上了，每一步都像是提前量好的，不多不少。
第七枚铜钱离得稍远，他稍稍加力，脚尖一点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空中微旋半圈，稳稳落定。
他嘴角刚扬起一丝笑意，忽然听见背后又是一声“叮”。
又一枚铜钱飞来。
这次角度更低，贴着地面疾射，直取脚踝。
林风反应极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跃起。可就在腾空瞬间，他右腿旧伤猛地抽了一下——那是半年前被毒藤绞断筋脉留下的后遗症。他身子一偏，落地时踉跄半步，脚掌重重踩在第八枚铜钱上。
“铛！”
一声脆响。
铜钱被踩得翻了个身，滚出老远。
林风站定，额头已沁出汗珠。他低头看着那枚翻倒的铜钱，心里一阵发堵。差一点就成了，偏偏坏在这条瘸腿上。
“你改得了步法，改不了旧伤。”阿吉的声音淡淡响起，“可剑客的路，从来不是靠腿跑出来的。”
林风喘着气，没说话。
他知道对方不是在安慰他。这是实话。江湖上没人天生完美，高手也不是没弱点，只是他们懂得把弱点藏在剑后面。可他现在的问题是，剑还没出鞘，人先露了怯。
他弯腰，把那枚翻倒的铜钱捡起来，放回原位。
“再来。”他说。
阿吉没回应，只是抬起手。
第三枚铜钱飞出。
这一次，轨迹不再是直线，而是划了个小弧，绕过林风视线盲区，直奔后颈。
林风耳朵一动，听风辨位，猛然转身，长剑出鞘半尺，剑刃迎上铜钱。“叮”一声，铜钱被挑飞，撞在墙上碎成两半。
他收剑入鞘，胸口起伏。三枚全接了，可每一次都险象环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像是第一次认识这对走路的工具。
“你缺的不是反应。”阿吉说，“是你不知道怎么用身体去配合剑。”
林风沉默。
他练剑这些年，一直都是“先出剑，再想怎么闪”。打不过就强攻，抢不过就拼命。哪管什么步伐协调、气息流转？只要能赢，姿势难看点又如何？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了。
他重新站定，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杂念甩开。这一次，他不再想着“躲”，而是想着“走”。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他迈出第一步。
左脚落地，稳。
第二步，右脚跟进，轻。
第三步，跃起，腾空，转身，落定。
越来越顺。
第五步时，他已经能在空中微调方向，像一只贴着水面滑行的鸟。
第六步，第七步……他甚至开始预判阿吉什么时候会扔铜钱。
第八枚铜钱飞来时，他没有闪，反而迎着它冲上去，在最后一瞬腾身而起，脚尖轻点墙面，借力翻身，铜钱从胯下穿过。
第九枚、第十枚接连不断。
他像换了个人，脚步灵动，腾挪自如，每一次闪避都带着几分从容。长剑始终未出鞘，可他的姿态已有了剑意的影子。
阿吉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他的手指，悄悄抚过了扫帚柄。
那是种近乎本能的动作，像是在确认某件东西还在不在。
林风停下时，已是满头大汗，可眼神亮得吓人。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终于开始听命于内心的想法，而不是凭着一股蛮劲乱冲。
“有点样子了。”阿吉说。
林风咧嘴一笑：“还差得远。”
“差得远也好。”阿吉顿了顿，“至少你现在知道，剑不是唯一的东西。”
林风点头。他确实明白了。以前他以为强就是快，快就是赢。可今晚他输在了慢，也赢在了改。
他伸手摸了摸肩头的伤口，血已经止住。衣服破了可以补，伤好了会留疤，可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追不回来。
比如时机。
比如道理。
他正想着，阿吉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往地上一撒。
叮叮当当，十几枚散落在青石板上，排布无序，远近不一。
“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你能踩着这些铜钱跑完三圈，不碰不响。”阿吉说。
林风一愣：“这是干嘛？”
“练步。”阿吉转身就走，“梯云纵不是让你逃命用的。”
林风看着那堆铜钱，又看看阿吉的背影，忽然笑出声。
这老头，明明一身伤病，走路都费劲，倒有心思教人轻功？
可笑归笑，他还是弯下腰，把最靠近脚边的一枚捡了起来。
月光照在铜钱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站在原地，左手握着铜钱，右手搭在剑柄，双腿微微分开，像是随时准备动起来。
风吹过巷口，卷起一片落叶。
叶子飘到半空，正好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抬起手，想去拨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不急不缓，由远及近，踏在青石板上，一声一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林风的手停在半空。
他没动，也没回头。
但全身筋骨已随“梯云纵”内息悄然绷紧，随时可发。
马蹄声在巷口停下。
一个声音穿透夜色，不高，却清晰：
“天尊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