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焦土气息钻进苏蘅的衣领,她攥紧腰间的玄铁哨子,脚步却没停。
古庙的断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只半阖的眼——三日前她蹲在野菊丛里听老槐树回忆时,那棵活了百年的老树用枝桠扫过她发顶,沙沙说:“庙后紫藤根下,埋着花灵的誓约。”
离庙门还有十步,她的鞋尖被什么缠住了。
低头看,是一截紫藤的新藤,嫩绿色的卷须正轻轻往她脚踝上绕,叶尖沾着夜露,颤巍巍地发出细响:“来呀,来呀。”苏蘅瞳孔微缩——这是只有她能听懂的草木私语。
她顺着藤条往上望,月光里,千年紫藤的老干盘结如虬龙,枝桠却抽出了满树新叶,每片叶子都在簌簌颤动,像在为她打着节拍。
“是你在叫我?”她轻声问,指尖刚触到粗糙的树皮,一道幽绿光芒突然从根部窜起,顺着藤条爬向她掌心。
那光凉丝丝的,像浸了晨露的草茎,苏蘅只觉脑海里“嗡”地一响,眼前浮现出模糊的画面:穿月白裙裾的女子跪在碑前,血珠滴在石上,紫藤绕着她的腰,开出比朝霞还艳的花。
“啪”的一声,光芒断
苏蘅踉跄两步,抬头正撞进古庙残破的殿堂。
积灰的供桌倒在角落,蛛网在梁上织成银帘,而供桌后方,一块半人高的石碑正立在月光里。“万芳主誓约”五个篆字刻得极深,笔画里凝着暗紫的光,像被血浸过千年。
她伸手去摸碑文,指尖刚碰到“上古花灵需与守护者缔结血契”那行字,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这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比山涧的冰泉还冷——是被窥视的感觉。
苏蘅猛地转身,却见萧砚站在殿门口,月光落在他肩甲的兽纹上,把那抹玄色映得发蓝。
“你怎么来了?”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惊喜。
萧砚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两步。他的靴跟碾过地上的碎瓷片,脆响在空荡的殿里格外清晰。
苏蘅这才发现他的眉梢沾着细汗,往日总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带松了半缕,垂在颈侧——像极了上次她在暗桩替他处理刀伤时的模样。
“他们说你去查莲华教余孽了。”她喉咙发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碰一碰他被夜风吹得发凉的脸。
可指尖即将触到他皮肤的瞬间,萧砚的身影突然模糊了。
他的眉眼像被水浸过的墨,先是鼻尖融成一团,接着是下颌线,最后整个人变成一团猩红雾气,连带着殿里的石碑、紫藤、断墙都开始扭曲。
幻术!苏蘅瞬间咬破舌尖,腥甜的血味涌进喉咙。
她闭眼凝神,灵火从掌心腾起——这是她用灵植力催发的火焰,只烧虚妄不灼真物。可当她再睁眼时,眼前哪还有古庙?
猩红的雾气里,萧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你信我吗?”那声音是他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信这具身体里的,真是萧砚?”
“不信。”苏蘅咬着牙把灵火往四周一撒,火星子溅在雾上,发出“滋啦”的声响。
雾气被烧出个窟窿,透过窟窿,她看见供桌下的青砖缝里,几株野薄荷正疯狂摇晃。“东南方有生人!”薄荷的尖叫刺得她耳膜生疼,“穿红衣服的女人,坐在槐树上!”
她猛地转头,可猩红雾气又涌了过来。
这一次,雾气里浮起一张女人的脸,丹凤眼,眉间点着朱砂,嘴角的笑像淬了毒的花:“小丫头倒是机警......”话音未落,雾气突然被风卷散,苏蘅踉跄着扶住墙,这才发现自己仍站在 古庙殿内,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刹那幻境。
月光重新洒在石碑上,“血契”二字泛着幽光。
苏蘅摸向颈间,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淡红印记,形状像朵未开的紫藤花苞。
她正发怔,风又起了,这次卷来的不是焦土味,而是极淡的沉水香——是萧砚常用的熏香。
“苏蘅。”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次苏蘅没急着回头,她盯着脚边那株野薄荷——它的叶子乖乖垂着,没有刚才的慌乱。
她这才慢慢转身,看见萧砚正站在殿门口,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翻卷,手里握着把带鞘的剑,剑穗上沾着几片槐树叶。
“你怎么......”
“听见哨声了。”萧砚打断她,目光扫过她颈间的印记,眉峰微挑,“吹了三声。”
苏蘅这才发现自己掌心还攥着玄铁哨子,刚才在幻境里,她竟下意识吹了求救。
她正想解释,忽然听见庙外古槐的枝桠发出细碎的响。
抬头看,老槐树的叶子在月光下泛着银边,有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叶背沾着点朱砂色——像女人眉间的红。
苏蘅舌尖的血味还未散尽,野薄荷的尖叫仍在耳膜上嗡嗡作响。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颤,却在触到古庙青砖墙的刹那骤然收紧——墙缝里钻出的几缕紫藤新枝正顺着她掌心的纹路往上攀,像在传递某种滚烫的指令。
“东南方,槐树顶。”她默念着薄荷的警告,灵植力顺着紫藤根系如潮水般漫开。千年紫藤的老根在地下盘桓成网,每一根须都成了她的眼睛。
她“看”见古槐粗壮的树干上,红衣女子的绣鞋正碾过一片枯叶;“听”见她指尖捏着的“梦引符”发出细不可闻的碎裂声——那是幻术即将失控的征兆。
“就现在。”苏蘅咬着牙低喝,掌心腾起的灵火顺着紫藤新枝窜了出去。藤蔓如活物般从砖缝里暴长,嫩绿的卷须裹着幽蓝火焰,眨眼间缠上了古槐第三根横枝。
“谁?!”红叶使的惊叱混着槐叶的碎响炸开。
她本盘坐的身形猛地弹起,腰间银铃乱颤,却见脚踝已被紫藤缠住,灵火正顺着藤条往上舔,灼得绣鞋边缘焦黑。
她指尖快速结印,眉心朱砂骤亮,可藤蔓竟比她的术法更快——第二根、第三根藤条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困成了个茧。
“小丫头倒是会借势。”红叶使的丹凤眼眯成了线,嘴角却还挂着笑。
她猛地咬破指尖,血珠溅在藤条上,紫藤瞬间蜷缩着缩回土里。
苏蘅踉跄两步,额角的汗滴进衣领,却见那红衣女子已跃到庙前空地上,裙裾翻飞如血蝶。 “灵植力倒是纯。”她抚了抚被烧出洞的绣鞋,指尖在虚空划出一道赤痕,“可惜......”话音未落,又一道紫藤藤条从她脚边的野菊丛里窜出,精准缠住了她的手腕。
这次灵火裹着紫藤的香气,竟比方才更盛三分。
“借的是千年紫藤的根。”苏蘅擦了擦嘴角的血,声音里带着冷意,“它活了八百年,最恨旁人在它地盘上动歪脑筋。”
红叶使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望着藤蔓上翻涌的灵火,又抬头看了眼月光下盘结如虬龙的紫藤老干,忽然低笑一声:“好,好个借花献佛。”她手腕一翻,不知何时多了枚青铜铃铛,轻轻一摇,刺耳的音波震得庙前古槐的叶子簌簌往下掉。
苏蘅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灵植力竟被这声波搅得乱了章法。
藤蔓应声而断,红叶使趁机后退三步,脚尖点在古槐树干上,如一只红蝶掠向夜空。“花灵的力,我们魔宗早晚要拿回来。”她的声音混着夜风飘来,“下次,可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散作一团红雾,只余下几片焦黑的紫藤叶飘落在地。
苏蘅扶着庙门喘息,后背的冷汗浸透了中衣。
她低头看向手背,一道淡金色的纹路正沿着血管蜿蜒,像是用金线绣的紫藤花苞——和颈间那道印记如出一辙。
熟悉的沉水香裹着体温漫过来。萧砚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玄色大氅半搭在臂弯,指节抵在她后颈的穴位上轻轻揉按:“幻术伤了神魂?”
苏蘅摇头,却在触及他掌心温度时,忽然想起幻境里那个带着寒意的“萧砚”。
她鬼使神差地抓住他手腕,将他的手掌按在自己手背上:“你看这个......”
萧砚的指腹刚碰到那道金纹,便觉指尖一热。
他瞳孔微缩,另一只手扣住她后颈,低头时鼻尖几乎擦过她额角:“紫藤血契......是上古花灵与守护者的誓约。”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母妃的笔记里提过,花灵需与命定之人缔结血契,方能觉醒全部力量。”
苏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望着萧砚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下颌线,忽然想起幻境里那个声音问“你信这具身体里的真是萧砚”时,她心里腾起的那股笃定——比任何灵植的指引都要清晰。
“所以......”她的声音发颤,“刚才那道声音......”
“是我。”萧砚的拇指蹭过她手背上的金纹,“血契初成时,神魂会有短暂共鸣。你在幻境里挣扎时,我正往这里赶,忽然就听见......”他顿了顿,耳尖微微发红,“听见你说,萧砚,救我。”
苏蘅的脸腾地烧起来。她慌忙抽回手,却撞进萧砚带着笑意的目光里。那笑意极淡,却像春雪初融的溪水,漫过她所有的慌乱。
“走。”萧砚将大氅披在她肩上,“回庄子。我让阿福煮了姜茶。”
苏蘅跟着他往庙外走,却在跨过断墙时顿住脚步。
月光下,庙门口的青石板上多了一排淡灰色的脚印——像是麻鞋踩出来的,边缘还沾着星点朱砂,和红叶使眉间的红如出一辙。
“怎么了?”萧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没事。”苏蘅摇了摇头,将大氅裹得更紧些,“许是山风刮来的。”
可她心里清楚,那脚印的方向,正对着庙内的“万芳主誓约”石碑。夜风卷着槐叶掠过她发顶,远处传来晨鸡的第一声啼鸣。
苏蘅望着东边渐白的天色,忽然想起老槐树昨夜没说完的话——它说紫藤根下埋着的,不止是誓约,还有“能解百年迷局的钥匙”。
而此刻庙门口那排淡灰脚印,像极了一把钥匙的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