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得极快,御苑的宫灯次第熄灭时,苏蘅正抱着一摞记录梅树的竹册,沿着青石小径往梅林深处走。
她的指尖微微发烫——那是附近野菊、苔藓在向她传递信息:东南侧角门的守卫换班了,西侧巡夜队刚往御膳房方向去,整片梅林此刻只剩三拨人:最外围两个打盹的小太监,中间偏北的守夜宫女,以及她自己。
白天林太傅那抹冷笑还烙在她眼底。他说“祥瑞之地不容邪祟”时,眼角的细纹里全是算计——苏蘅太清楚了,这老匹夫早把“催生梅花”和“梅林异变”绑成了串,就等她往套里钻。 “借你们的眼睛用用。”她垂眸扫过脚边一丛野菊,轻声道。野菊的花瓣立刻簌簌颤动,将周围十米的动静顺着根系传入她的感知。
确认无人后,她加快脚步,腰间的银铃被风掀起半声轻响,很快被梅林的沙沙叶声吞没。越往里走,指尖的灼热感越盛。
直到一株梅树的枝桠突然在她身侧轻颤——那不是风动,是树在“碰”她。
苏蘅驻足,仰头望去:这株梅树的主干足有两人合抱粗,树皮皲裂如老龟背,却无半片枯叶,只是整株树的生机像被蒙了层灰纱,若有若无地飘着。
“是你在喊我?”她蹲下身,掌心贴上树干的裂痕。凉意顺着皮肤渗入,不似普通树木的冷,倒像触到了浸在冰水里的玉。
苏蘅闭起眼,舌尖轻轻抵住上颚——这是她唤醒植物记忆的惯用方式,能让她与树魂的共鸣更清晰。黑暗中,斑驳的光影突然涌来。
是二十年前的春夜?梅树的记忆里,月光比现在更亮,一个身着石榴红宫装的女子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宫女,裙裾扫过梅枝时,惊起几点碎雪。
“阿鸾,”女子的声音像浸了蜜,“你且在这等着,娘娘去去就回。”小宫女攥着帕子点头,发间的珠花在月光下闪了闪,像颗未落的星。
女子转身,指尖突然掐了个苏蘅再熟悉不过的灵植师法诀——梅树的根系应声分开,露出拳头大的土洞。
她从袖中取出个檀木小盒,轻轻放进去,又念了句什么,根系便重新合拢,连土都没松一分。
“这是……”苏蘅的睫毛剧烈颤动。那法诀是灵植师中“木隐”一脉的秘术,能让植物暂时封闭记忆、隐藏痕迹,她在古籍里见过残篇。
可明昭朝二十年前,灵植师已因“妖术祸国”被屠灭殆尽,这贵妃……
“苏小姐!”一道压低的女声突然从左侧传来。
苏蘅猛地睁眼,额头渗出薄汗——是白天给她递过温水的宫女秋雁。对方提着个青瓷灯盏,灯芯跳得极快,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鬓角的碎发沾着冷汗,“您快跟我走!”
秋雁三步并作两步过来,袖中露出半截带血的帕子:“林老贼让御林军在梅林四角布了灵力探测阵,半个时辰前刚完工。他们说要抓现行,说您夜里会用妖法……”她的声音发颤,眼角还带着红,像是刚哭过,“我替您引开了守后门的小德子,可阵眼在西北角,他们马上要过来了!”
苏蘅心头一震,耳尖瞬间发烫——她能听见东南方约三十丈外,有麻绳摩擦的声响,是探测阵启动的前兆。
她迅速收回按在树干上的手,掌心的温度骤然下降,梅树的记忆碎片如断线的珠子,“唰”地散了个干净。
“秋雁,谢你。”她反手扯下腰间的丝绦,指尖在梅树根部的泥土上快速划过。三株藤蔓应声钻出,绕着树根织成张密网,将檀木盒的位置遮得严严实实。
秋雁的灯盏突然剧烈摇晃,远处传来巡夜太监的咳嗽声——他们来了。
苏蘅的指尖还残留着梅树根系的凉意,听秋雁说完,她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力道却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为何帮我?”
秋雁的喉结动了动,袖中带血的帕子被攥成一团。
远处巡夜的脚步声碾碎了风声,她突然拽着苏蘅往假山洞里钻,霉湿的苔藓味裹着两人,直到藏进狭窄的石缝里,才压低声音道:“我娘……我娘是前朝灵植师。”
月光从石缝漏进来,照见她眼尾未干的泪渍:“二十年前那场祸事,她为护一卷《百芳谱》被乱箭射穿胸口。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若有一日见着能与草木说话的人,定要帮。”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您白天给那株枯梅渡灵气时,我闻见了,是我娘常用的雪松香——她总说,灵植师的气,比梅香还干净。”
苏蘅的心跳漏了半拍。她想起白天替枯梅调理根系时,确实用了现代学过的精油按摩法,将雪松香混在灵气里。
原来这不是巧合,是秋雁藏了二十年的线索。
“走。”她拉着秋雁钻出石缝,脚边的野菊突然疯狂颤动——西北方传来刀剑相撞的脆响,是探测阵启动了。
两人贴着朱红宫墙狂奔,秋雁的绣鞋碾过满地梅瓣,苏蘅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往南!南角门的守卫贪杯,我刚给了他半坛桂花酿。”
等她们猫着腰溜出御苑时,背后传来炸雷般的喝令:“梅林西北方有异动!给我搜!”林太傅的青纹官靴碾过残梅,手中铜灯映得他眉眼阴鸷。
他身后跟着六个御植司弟子,腰间的木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是探测灵力波动的法器。 “世子爷送来的阵图,竟连半丝灵力都没探着?”他捻着胡须的手顿住,目光扫过那株两人合抱的古梅。
树根处的藤蔓正蔫头耷脑地垂着,像被人刻意摆弄过。
“去把这株梅树的根系剖开。”他突然冷笑,“本掌院倒要看看,苏姑娘大半夜来梅林,是看梅花,还是……找什么宝贝。”
“回大人,根系里什么都没有。”弟子扒开土,只翻出几截烂木,“许是小贼偷摸进来,被惊走了。”林太傅的指节叩了叩树干,震落几点碎雪。
他望着梅林深处的夜色,眼尾细纹里浮起冷意:“加派三重守卫,她若再来,连衣角都别想碰着梅树。”
苏蘅回到偏殿时,鬓角的珠花早不知丢在哪儿了。她反手闩上门,烛火“啪”地炸开灯花——是她太用力,震得烛台都晃了。
白绢铺在案上,她咬破指尖,血珠坠在绢角,那是唤醒记忆的引子。梅树里的画面像潮水般涌来:石榴红宫装的女子、小宫女鬓角的星子、檀木盒上的云纹……她的笔尖在绢上游走,梅树记忆里的每道褶皱都被她精准捕捉,直到“储位不稳,灵植师必除”几个字跃然绢上。
“原来如此。”她捏着白绢的手发颤。二十年前的“灵植师屠灭案”,竟藏着皇子争位的阴谋。
而御苑里的“枯梅怪症”——那些梅树根系里缠着的黑丝,分明是有人用邪术镇压树魂,逼它们吐出当年的秘密。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苏蘅将白绢塞进妆匣最底层,又压了块从青竹村带来的碎玉。刚要吹灯,门外突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苏姑娘。”是小宫女的声音,“掌院明日辰时请您去观花台,说帝后要亲临,看您催开那株枯梅。”
烛火在她眼底晃出两簇暗芒。苏蘅摸了摸腕间的银铃,那是用青竹村后山的野藤编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响——像在应和什么。
她望着窗外的梅林方向,轻声道:“好,我应下。”夜色更深了,御苑的守夜太监裹了裹棉袍,往手里哈着热气。
他没注意到,那株两人合抱的古梅,最顶端的枝桠上,悄悄冒出了粒豆大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