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的月光爬上窗棂时,小满的睫毛先颤了颤。
她又梦见那口铁箱了。
这次箱盖彻底掀开,涌出的不是光,是团浓得化不开的黑烟。
黑烟在半空凝成人形,面孔模糊如被水洗过的墨迹,却发出裂帛般的嘶吼:“烧错了!烧错了!”那声音像烧红的铁签子直戳耳鼓,她想逃,双脚却像陷在泥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烟伸出手——指甲长得能勾住她的魂魄。
“啊!”她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
床头陶碗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竟不知何时自行排成环形,缺口齐刷刷朝外,像一圈警惕的眼睛。
她伸手去碰最近的陶片,指尖刚触到粗粝的边缘,碎片突然轻轻一震,像是在回应她的触碰。
“小满?”外间传来奶娘的咳嗽声,“可是梦魇了?”
“没事儿。”她扯过被子裹住肩膀,声音压得发闷,“许是白日里采药着了风。”
等奶娘的脚步声渐远,她掀开被子赤脚下地。
陶片围成的环在青砖上投下细碎阴影,她蹲下身,用食指沿着环的轨迹划了一圈——这是她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常用的“探纹”手法,借触感分辨器物的情绪。
陶片上还沾着海沙,粗粝里带着咸涩,此刻却有若有若无的震颤顺着指腹传来,像心跳,又像警报。
天刚蒙蒙亮,她就挎上竹篮出了门。
竹篮里装着昨日新采的止血草,此刻却被她压在最底下——她要去的不是药田,是那片荒坡。
荒坡的晨雾还未散尽,她远远就看见一抹暗红。
昨日撒下的信心花种子竟已破土,细弱的茎干像浸过血,叶脉的走势与铁箱上的焦痕分毫不差。
她蹲下身,指尖悬在嫩叶上方迟迟不敢落,直到一片叶尖轻轻蹭过她的指腹——凉的,带着焦糊后的清苦,像被大火舔过又在雨里泡了千年的木头。
“你们也是从火里出来的吧?”她轻声问,声音裹在晨雾里,散成细细的丝。
菌丝突然动了。
白色的丝状物从铁箱埋藏的位置钻出来,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将最靠近箱体的几株幼苗缓缓拖离原地。
有株幼苗的根须被扯断了,渗出一滴透明的汁液,落在菌丝上,竟泛起浅褐色的涟漪,像眼泪。
小满喉头发紧。
前世修复敦煌壁画时,她见过太多被战火灼穿的孔洞,画中飞天的衣袂烧出焦边,却仍固执地向上扬起——和眼前的幼苗、菌丝,像极了。
与此同时,极北冻原的风雪正割着阿芽的脸。
他站在冰封石阵中,断裂的碑柱像被巨人折断的骨,每道裂纹都指向南方,指向他走过的学坊、残碑山谷、南国渔村。
他数过,一共二十八根碑柱,对应二十八宿——这是匠核终律的显影方式,他早该认出的。
冰层在脚下震动,裂痕如蛇群出洞,从地底窜上来,在雪地上拼出巨大的地图。
学坊的位置是个圆点,残碑山谷是道斜线,连他此刻站的位置都标着个小小的“人”字。
阿芽解下腰间水囊,最后一滴清水落在主裂交汇点,瞬间冻结成晶。
裂纹猛地顿住,像被掐住了喉咙。
“有些路画出来,不是为了走完。”他对着风说,哈出的白气很快被风雪卷走,“是提醒别再重来。”
海底古城深处,海生的晶质双眼突然泛起蓝光。
他能看见地脉的波动像金色的河流,此刻却被冰原的地图搅得翻涌。
“初代匠核……”他喃喃,尾音被海水泡得发颤。
沉船之城的裂缝在他意念中收缩,晶液逆流成墙,阻断了共振。
他靠在古舵上,舵柄刻着“守”字,被海水磨得发亮,“你们怕的不是毁灭,是被人重新利用啊。”
边陲小镇的老铁匠拆掉熔炉时,火星溅在他手背,烫出一串红泡。
他却笑了,用锤子敲着冷锻的农具,说:“从前总觉得铁是死的,现在才懂,它疼的时候,比人喊得还响。”他不知道,这是陈拾的故事又变了个模样——瞎眼铜铃匠的传说里,多了句“钟声三短一长,敲的是天下器物的伤”。
小满家的菜圃里,陶质幼苗在雷雨中颤得像片纸。
闪电劈断主茎的瞬间,她冲出去用身体护着,却被奶娘拖了回来:“傻丫头!雷劈的东西沾了煞气,留着作甚?”她没说话,等雨停了就跪在泥里,把断茎小心扶直,用草绳轻轻捆住。
第七日清晨,她端着水碗去看,呼吸突然一滞。
断口处钻出的新芽,茎干白得像骨,表面布满细密的刻痕,像是用指甲一点点刮出来的。
她不敢碰,只蹲在旁边看,看它的影子在墙上扭动——一横、一竖、一点,像“人”字的起笔,又像谁在叩首。
“我不问你是谁。”她对着影子说,声音轻得像怕吹碎了月光,“但我记得你疼过。”
深夜,她裹着毯子蹲在菜圃边。
月光漫过幼苗,影子却歪向左边——不是被风吹的,是幼苗自己转了方向。
她盯着看了半宿,直到露水打湿裤脚,终于看清:无论月亮升到哪个位置,幼苗的影子始终背对月光,像在躲什么,又像在等什么。
风掠过菜畦,带起一片新叶。
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背面隐约有行小字,像是用烧红的铁丝烙的:“疼是活过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