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的温度逐渐升高,如同地心深处有巨兽在呼吸。
三百丈之下,空气凝滞而厚重,每一步前行都像踏在时间的断层上。
金丝回路如活物般蜿蜒向前,细密地嵌入石脉之中,像是某种古老程序仍在悄然运行。
顾微尘走在最前,手中石灯残片微微震颤,光晕柔和却坚定,照亮了前方斑驳的岩面。
她忽然停下。
指尖轻触墙面,一寸寸抚过那些看似天然风化的凹痕——可她的手指比任何法器都敏锐。
这是人为刮削的痕迹,整齐、反复、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克制。
成千上万的文字曾刻于此,而后被系统性抹去。
“不是风化……是清除。”她低声自语,声音落在死寂中,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从袖中取出一片玄鳞甲碎片,那是她在烬医坊废墟里拾得的遗物,据说是远古匠族所炼,能共鸣天地间残留的信息波纹。
她将碎片贴于墙面,闭目凝神,执尘术缓缓运转——那是一种源自前世修复技艺的感知方式:不靠灵力轰击,而是以极静之心,聆听万物破损处的“低语”。
片刻后,细微震动自指尖传来。
紧接着,一段残音自石中渗出,断续如泣:
“……我们记得补天……我们记得名字……不要让我们忘记……”
声音未尽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硬生生掐断。
灯影童蜷缩在她袖口,小小的身体不住发抖,声音细若蚊呐:“下面有碑在哭……它一直在哭,已经哭了千年……”
顾微尘睁眼,眸光沉静如渊。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玄鳞甲收回,继续沿着金丝回路下行。
身后,陵不孤沉默跟随,黑袍猎猎,眼神冷锐如刀锋扫视四周。
他察觉到了不对——这地脉的走向、符文的排布、甚至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腐香,都与传说中的“归墟禁阵”极为相似。
但他没开口,只在掌心悄然凝聚一道血纹,以防突发之变。
七日穿行,狭窄的地脉如同巨兽肠道,逼仄、曲折、充满未知。
途中三次遭遇“忘川流”——那是一道道由怨念凝成的黑色雾河,无声流淌于裂谷之间,触之者瞬间失忆,连本名都会模糊。
第一次遇袭时,一名守界遗灵虚影不慎沾染雾气,当场溃散,只剩一声凄厉长啸回荡深渊。
顾微尘立刻明白,这不是自然灾厄,而是陷阱。
她以煞纹道体为盾,主动迎上忘川之流。
肌肤接触黑雾的刹那,剧痛如蚁噬骨髓,记忆碎片纷乱翻涌——她看见自己站在现代实验室前,手执毛笔修补一幅千年古画;又见幼年时家族祠堂中,族老冷眼宣判:“凡尘根者,不得入道。”
她咬破舌尖,在左臂划下第一道真实纹路——用疼痛锚定自我,以血肉铭记存在。
第二关,她已在雾中行走三息而不乱神志。
第三关,她反向追溯黑雾源头,竟发现每一股忘川流背后,皆藏着一组微型符文阵列,精密排列,形似熔炉结构。
“这不是天然形成的怨河。”她蹲身查看阵眼,指尖轻拨焦土,“是‘记忆熔炉’,专炼不愿顺从之人。”
青痕浮现空中,灵童形态微微扭曲,似乎也被此地压抑的气息影响。
他望着那组符阵,声音带着久远的悲悯:“这是上古‘锢识’之术的变种……他们把不肯立伪誓的人投入这里,烧掉他们的记忆,再放出去当顺民。”
顾微尘冷笑,眼中无怒,唯有彻骨清明:“他们不怕逆天而行……怕的是有人记得真相。”
第五夜,终至地底深渊。
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巨大洞窟横亘于下,中央矗立着一尊漆黑巨碑,高逾百丈,通体无字,表面布满焦痕与刀劈印记,仿佛历经千劫不死。
守界遗灵七具残影齐齐跪倒,头颅低垂,铠甲发出哀鸣般的摩擦声。
其中最残破的那一具,颤抖着抬起锈剑,指向碑底:
“记名碑……那是我们的碑……所有自愿守界的战魂,都在此留名!”
顾微尘缓步上前,心跳却不自觉加快。
她伸手触摸碑体,冰冷刺骨,却又隐隐透出一丝温热——来自碑底一道极细的裂隙。
淡金色液体正从中缓缓渗出,落地即凝成微小文字,浮空一瞬,随即消散:
“林晚照,归愿未遂。”
“谢无咎,囚百年不得转。”
“苏怀瑾,识真者,罪同叛道。”
三个名字。
正是此前出现在篡改名录上的“逃魂”。
她站在碑前,久久未动。
终于明白了。
这些人从未逃离。
他们是第一批觉醒者,看穿了“伪誓”的谎言,拒绝签署那套被精心设计的虚假盟约。
于是,他们被除名、被污蔑、被镇压于地底,灵魂困于记名碑缝,连历史都要抹去他们的痕迹。
所谓的“疯子”,不过是记得太多的人。
风起于幽冥,碑面忽有微光一闪,似有万千低语欲破石而出。
顾微尘缓缓抬手,探入怀中——
一抹乌光微闪,她取出一支黑玉簪,通体无饰,唯尖端刻着半枚残印,与石灯上的纹路隐隐呼应。
她俯身,目光锁定碑底那道渗金之隙。
只要撬开一线,或许就能取出完整的守界者名录——那份被掩埋千年的真史。
可就在玉簪即将触及裂缝的刹那——
整座巨碑猛然一震!
无形之力骤然爆发,如洪流倒卷,狠狠撞向她的胸口!
顾微尘被那股无形之力狠狠撞飞,脊背重重砸在岩壁之上,喉头一甜,鲜血溢出唇角。
黑玉簪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幽光,钉入地面寸许,微微震颤。
“执灯者!”青痕惊呼,灵体几乎扭曲成一道残影,瞬息间挡在她身前。
他的声音带着千年沉积的恐慌与痛楚:“不可再近!此碑早已不是记名之碑——它是‘锢魂篆’的容器!反刻了九百道锁神纹,触之者,魂识将被逆向吞噬,沦为碑中怨念的养料!”
陵不孤一步踏前,血纹在掌心暴涨,欲以煞气斩断那自碑中蔓延而出的黑雾锁链。
可就在他出手刹那,顾微尘抬手制止。
她缓缓撑起身体,动作极慢,仿佛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但她眼神清明,没有半分退意。
风从深渊裂隙中呜咽而过,吹动她破碎的衣袖。
她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掌心——方才撞击时,碎石划破了皮肤。
血珠凝而不落,映着石灯光晕,竟泛出一丝温润的金芒。
她忽然笑了。
“他们用记忆熔炉烧人,以伪誓封口,连名字都要磨平……可他们忘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谁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真正的记录,从来不需要刻在石头上。”
她俯身拔起黑玉簪,毫不犹豫地割开左手掌心。
鲜血顺着玉簪流淌,浸润其上每一寸纹路。
那乌光渐转为暗红,仿佛沉睡千年的血脉终于苏醒。
青痕瞪大双眼:“你要用自己的精血唤醒‘匠引’?这会耗尽你的神识!”
顾微尘不答,只是取出怀中那柄残缺的青蚨剑刃——烬医坊废墟中最不起眼的铁片,却是她花了七日七夜修复出的唯一完整器。
她以剑为刀,将玉簪一寸寸削断,精准截成七段。
每一段落下,都发出清越如磬的鸣响。
她闭目,指尖拂过碑体焦痕,循着那些几乎不可见的凹陷轨迹——那是远古匠族设阵时留下的“匠印方位”,唯有通晓结构之理的人才能察觉。
她一个接一个,将七段血染的玉簪插入节点。
寂静。
下一瞬,整座黑碑剧烈震颤,如同沉眠巨兽骤然睁眼。
黑雾翻涌成漩,从中浮现出一张张扭曲的脸庞——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泪流满面,有的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齐声嘶喊,声浪如潮:
“放我们出去!”
“我们要回家!”
“谁还记得我们?!”
顾微尘盘膝坐下,面对百丈巨碑,渺小如尘。
她双手结印,置于丹田,残破的道脉在体内嗡鸣共振。
她启动了“心渡封印术”——一种本用于安抚暴走魂灵的古老仪式,从未有人敢将其反向运转,以己身为桥,向碑中灌注记忆。
第一段记忆涌入:她在现代实验室里,用毫厘之笔修补一幅唐代壁画,画中菩萨低眉,指尖轻点残缺处,她说:“缺的不是颜色,是时间。”
第二段:家族祠堂,族老宣判,她跪在冰冷石砖上,听见“凡尘根者,不得入道”,抬头时眼中无泪,只有决绝。
第三段:她在荒山野岭捡回一本残破功法,以文物修复之法逐字补全经络运行路线,第一次引气入体,疼得浑身抽搐却咬牙不语。
第四段:她为一名守界遗灵拔除魂钉,焊命脉三十六针,指尖颤抖却不曾停歇。
一段段记忆,如星火汇流,顺着七道光链注入碑心。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渐弱,可嘴角始终微扬。
“你们不是疯子。”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碑缝,却又清晰贯穿整个深渊,“你们只是不肯遗忘。”
话音落。
轰——!
黑碑炸裂,碎片化作漫天光雨,升腾而起,照亮了万年不见天日的地脉。
每一点光,都是一个被抹去的名字,一缕未熄的执念。
而在最远端的一缕微光中,一个名字终于浮现,清晰如刻:苏怀瑾。
与此同时,远在海底青铜城深处,那盏燃烧了万年的古灯,忽地熄灭三息。
再亮时,灯焰已染上一丝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