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草叶香掠过断龙岭时,顾微尘的布鞋尖已蹭上了第一块残陶。
她蹲下身,指腹抚过陶片边缘的锯齿状缺口——这是她昨日在乱石堆里翻出的,原以为只是普通碎瓷,此刻却在晨露中泛着暖玉般的光泽。
“看这里。”她侧过身,示意身后的孩子凑近。
那孩子赤着脚,脚趾还沾着窑边未干的泥,此刻正扒着她的衣角,眼睛瞪得像两颗刚剥壳的荔枝。
顾微尘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节触到他发烫的耳垂——这孩子从窑口跟来,连气都没喘匀。
“这些碎片在动。”她用竹片拨了拨脚边的残器。
原本散落在地的陶片、锈剑断刃、裂成三瓣的青铜镜,不知何时竟以顾微尘为中心,排列成直径三尺的圆环。
最外围的陶片微微震颤,像被无形的线牵着跳圆舞曲。
孩子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陶片。
他的小手悬在半空,又缩回去蹭了蹭裤腿——那是沾着陶泥的粗布裤子,膝盖处补着块靛蓝补丁,和顾微尘初穿来时在宗族祠堂被扔出的陶碗颜色一模一样。
“怕?”顾微尘轻声问。
孩子摇头,睫毛忽闪:“阿娘说,碰别人的东西要先问。”
顾微尘喉间发紧。
她想起前日井底浮起的光影里,那个被推进地道的小丫头,怀里紧抱着的“执尘”陶胚上,也刻着同样的靛蓝云纹。
她抓起孩子的手,按在最近的陶片上:“它们等的就是你问。”
陶片触到掌心的瞬间,孩子轻呼一声。
他的手指在发抖,不是因为冷——顾微尘能感觉到,那是被某种更温热的东西攥住了手腕。
锈剑的断刃突然嗡鸣,震得石缝里的野蒿都弯了腰;裂镜的镜面泛起涟漪,映出孩子瞳孔里跳动的光;最中央的崩角印玺突然迸出星芒,三种残器的震颤频率渐渐重合,在地面织出淡金色的光网,像极了陶笛幼苗当日引发的共振。
“它们......在说话?”孩子的声音发颤,掌心的陶片烫得惊人,却舍不得松开。
“它们在说自己本来的样子。”顾微尘的拇指摩挲着孩子腕骨,那里有一圈淡青的血管,随着残器的震动轻轻跳动,“你看这把剑——”她指向锈迹斑斑的断刃,“它记得自己曾斩过雪,剑脊里还冻着天山的冰;这面镜子——”指尖移向裂镜,“它照过新嫁娘的红盖头,镜钮上还沾着凤仙花汁;这方印玺......”她顿了顿,印玺崩落的棱角处,隐约能看见“匠宗”二字的残痕,“它盖过十万陶工的契约,每道刻痕里都藏着号子声。”
孩子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我能帮它们想起来吗?”
“能。”顾微尘将另一块碎陶片塞进他掌心,“就像你阿娘教你认野菜,先听,再摸,最后记在心里。”她的指腹划过陶片边缘的缺口,“修补不是把新泥糊上去,是让旧的部分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山雀扑棱着飞过断龙岭时,顾微尘听见了远处的喧闹。
转头望去,枯井方向围了一圈小脑袋——是小满带着村里的孩子来了。
那个总把陶埙挂在脖子上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往井里扔什么东西。
阳光透过她的发梢,照见她手里攥着的树脂封囊——那是顾微尘用枯井晶粉和松脂做的,能封存记忆的小玩意儿。
“姐姐!”小满看见她,挥着胳膊跑过来,发辫上的陶珠叮当作响,“他们都说摸到封囊时,看见阿爹阿娘了!
小柱子说听见他娘唱《摇蓝曲》,就是他出生前娘总哼的那个!“她的脸涨得通红,手指绞着衣角,”我......我教他们认苔藓纹路,听埙声变化,他们说比看话本还好玩。“
顾微尘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扯乱的发绳:“你做得很好。”她望着井边那群孩子,最小的那个正把封囊贴在耳朵上,嘴角咧到耳根;稍大的女孩摸着井壁的苔藓,指尖跟着纹路轻轻画圈。
他们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像株正在抽枝的树。
“可是......”小满突然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昨晚井里的光变了。
我守到三更天,晶石投出了星星,有颗星星还掉下来,变成线连去北边了。“她拽着顾微尘的袖子往井边跑,”你看你看,井沿还留着银线的印子!“
顾微尘的手指抚过井沿的石纹。
那里确实有道极细的银痕,像被月光烙上去的。
她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有隐隐的火光,是宗族废弃的老窑。
前日她去查看时,窑口的断砖缝里竟冒出了两株绿芽,和窑边孩子种的向日葵一个颜色。
“该回窑了。”她牵起小满的手,又弯腰抱起那个仍攥着陶片的孩子。
孩子的小胳膊圈住她的脖子,陶片贴着她锁骨,热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像颗小太阳。
回到窑前时,工棚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顾微尘看见棚里堆着的陶胚——是孩子们趁她不在捏的,歪歪扭扭的小陶人、圆滚滚的泥球、还有刻着歪歪扭扭花纹的碗。
最上面那个小碗引起了她的注意:碗口有道裂纹,底部刻着三道短痕,和阿芽最初的标记分毫不差。
“这是我捏的!”孩子从她怀里挣下来,扑到陶胚前,“我想捏给阿芽看,可我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他的声音渐弱,指尖轻轻碰了碰碗底的刻痕。
顾微尘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缮漆。
那是她用枯井晶粉、窑心灰烬和自己的血调和的,每次只用芝麻大的一点。
她蘸了极少一点,点在碗沿的裂纹上:“破的不怕。”她轻声说,“只要还记得怎么修。”
金漆渗入裂纹的瞬间,碗身泛起微光。
极细的金丝从裂纹里钻出来,沿着陶胎的纹路蔓延,像血脉初通的婴儿。
孩子屏住呼吸,直到金丝爬满整个碗沿,才突然扑进她怀里:“它活了!
姐姐,它活了!“
深夜,窑火映得顾微尘的影子在土墙上晃。
她摸出那瓶“含脸雨水”——是前日在断龙岭岩缝里接的,水色浑浊,却带着股奇异的焦香。
她将水洒向窑火,火焰骤然腾起三尺高,颜色由幽蓝转为赤金,映出一幕让她呼吸停滞的景象:
千年前的断龙岭,大地裂开狰狞的口子,岩浆像红蛇般窜出。
一群穿着粗布短褐的匠人跪在裂口前,手里捧着陶罐。
为首的老匠转过脸来——那面容与她有七分相似,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陶泥。
他举起陶罐,将骨灰倒进火中,身后的匠人齐声诵念:“吾等自愿为薪,换后世一声可闻。”
顾微尘的指尖抵在丹田处。
那里有一道金线,是她用金缮之法修复道基时留下的,此刻正随着火焰中的画面剧烈跳动。
她取出拓片——那是她用三年时间,将自身断裂的道基脉络拓在羊皮纸上的——与火焰中的图谱重合时,金线突然刺痛,像被人攥住了心脏。
“所以......”她对着跳动的火焰低语,“我不是穿越者。”窑火噼啪作响,仿佛在应和她的话,“是被召回的修补员。”
次日清晨,孩子揉着眼睛推开工棚的门,却发现窑火熄了。
他赤着脚冲出去,看见顾微尘站在窑口前,手中捧着一只陶笛。
那笛子的颜色很怪,泛着金红的光泽,凑近了能看见里面嵌着碎陶片、晶粉,还有星星点点的灰——是窑心烧了百年的灰烬。
“火会灭,但声音不会。”顾微尘将笛子递过去,“从今天起,你是南境第一个新窑工。”
孩子接过笛子,手指在笛身上轻轻摩挲。
他抬头看她,眼睛里有晨露般的光:“那姐姐呢?”
“我要去做更长远的修补。”顾微尘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你吹第一声。”
孩子犹豫片刻,将笛口抵在唇间。
第一声未成调,却清亮如初阳。
笛声传开时,百里外的青禾正蹲在溪边洗草药,腰间的“声纹网”突然无风自鸣;小满怀中的陶埙轻轻震动,埙口凝出细密的水珠;深海之下,沉睡百年的沉船里,铜铃悄然晃动,惊起一群银鱼。
顾微尘望着东方初升的太阳,胸口那道金线跳得比心跳还快。
她低头看向孩子——他正歪着头,用陶笛轻碰自己的额头,像在确认这不是梦。
“该回断龙岭了。”她突然说。
孩子愣住:“不是要教我烧陶吗?”
“有些更重要的根,要在土里找。”顾微尘牵起他的手,往断龙岭方向走。
晨雾还未散尽,远处的断龙岭在雾中若隐若现,像座等待被修补的老窑。
她能感觉到,脚下的残器又开始震颤,在泥土里织出更密的光网——那是属于新窑工的,第一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