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洋舰队那如同海上城池般的巨舰身影,出现在江华湾外的消息,通过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一路冲入汉城,直达景福宫深处时,整个朝鲜王庭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之中。
朝鲜国王李倧(仁祖)正在康宁殿处理政务,当承政院都承旨几乎是踉跄着闯入,用带着颤抖的声音禀报
“江华湾外发现不明身份的巨大舰队,桅杆如林,疑似……疑似天朝兵船”时,
李倧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奏折上,溅开一团刺目的红点。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极其复杂的情绪。
自他通过“仁祖反正”上台以来,一直如履薄冰,生活在巨大的战略夹缝之中。
北方的后金在雄主皇太极的带领下强势崛起,通过“丁卯胡乱”迫使朝鲜签订了屈辱的“兄弟之盟”。
让朝鲜陷入了既要恪守儒教礼法“事大”(尊奉大明),又不得不现实地“交邻”(与后金周旋)的两难困境,每一次对后金的妥协,都让他内心备受儒臣的指责和自身的道德煎熬。
然而,转机似乎从天而降。崇祯二年末,从北京传来了石破天惊的消息——皇太极在入寇明朝的战役中,身中流弹,重伤不治!
紧接着,明军在京师城下击退清军的捷报也陆续传来。
这两个消息,如同黑暗中射入的两道强光,让李倧和所有心向大明的臣子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压抑已久的“事大”情绪再次高涨。
如今,这希望之光,竟以如此直接、如此磅礴的方式,降临到了家门口!
大明不仅没有如一些悲观者所料在战后衰弱,反而派出了如此强大的舰队!
这绝非寻常的册封或聘问,其背后蕴含的战略意图,不言自明。
李倧立刻下令,紧急召集领议政、左右议政、六曹判书等核心大臣,前往思政殿进行密议。
宫殿内气氛凝重,炭火盆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领议政金瑬(西人党领袖,“仁祖反正”的主要策划者之一,位列一等功臣)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激动而坚定:
“殿下!天朝舰队此番前来,旌旗蔽日,舰船如山,其声势之浩大,远超历代使船。”
“这绝非简单的宣慰,而是力量的展示!皇太极已死,北虏内部争权夺利,乱象已生,此乃天赐良机于我朝鲜!”
“我国当机立断,坚定事大之志,借天朝雷霆复苏之威,一雪‘丁卯’之耻,彻底摆脱北虏的挟制!”
吏曹判书李贵(同为西人党核心,“仁祖反正”功臣)立刻附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
“金相所言,句句在理!观此舰队之雄壮,可知崇祯皇帝励精图治,天朝国力已非昔年委顿之象。”
“我国若在此时仍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必将触怒天颜,后果不堪设想!”
“唯有紧紧依附,方是保全宗庙、重振国威之上策!”
然而,并非所有大臣都如此乐观。
右议政金自点(虽为“仁祖反正”功臣,但历史上更倾向现实利益,后来在“丙子胡乱”时主张投降)眉头紧锁,谨慎地泼了一盆冷水:
“殿下,诸位同僚,天朝一战而胜,确是可喜。然则,北虏(后金)根基犹在,其八旗劲旅并未伤筋动骨。”
“我国力疲弱,经不起再次大战。若此番彻底倒向明朝,无异于公然与北虏决裂,万一……万一天朝大军不能久驻,北虏报复而来,我朝鲜岂非独受其殃?”
“届时兵燹再起,生灵涂炭,恐非国家之福啊。”
他的担忧非常实际,代表了朝中一部分惧怕后金军事威胁的务实派声音。
礼曹判书崔鸣吉(主和派代表人物,擅长外交周旋)的忧虑则更为具体和深远:
“金议政所虑,不无道理。更重要的是,天朝遣此强舰而来,必有所图。其所提条件为何?”
“若要求我国提供大量粮饷、征发民夫,甚至要求我军前出协同作战,我国可能承受?”
“若其要求改革我国制度,变易风俗,我国又当如何自处?这‘天使’之来,是福是祸,尚在未定之天啊。”
他的话语,点出了对主权可能受到侵蚀的深深忧虑。
殿内争论激烈,亲明派主张抓住机遇,彻底转向;
谨慎派则担心引火烧身,国将不国。
双方各执一词,都将目光投向了最终的决定者——国王李倧。
李倧端坐在御座之上,面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
他听着臣子们的争论,心中亦是波澜起伏。金自点和崔鸣吉的担忧,他何尝不知?
朝鲜国小力微,夹在两个巨人之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另一方面,金瑬和李贵描绘的图景,又深深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事大”正统观念和雪耻的渴望。
作为受儒家教育长大的君主,背弃大明父母之邦,屈事“夷狄”之虏,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皇太极之死和明朝的强势回归,给了他拨乱反正的绝佳契机。
更重要的是,大明舰队就实实在在地停在江华湾,这份迫在眉睫的威慑力,远比遥远北方的潜在威胁更加真实和紧迫。
拒绝天朝?他不敢想象那支舰队的炮口转向汉城的情景。
良久,李倧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回荡在思政殿中:
“不必再议了!”
所有争论声戛然而止,众臣屏息凝神。
“大明,乃朕之父母之邦,礼义所在,天下共主!昔日迫于形势,不得已与北虏虚与委蛇,此乃奇耻大辱!”
“如今天佑大明,诛杀酋首,王师重振,巨舰临门,此正是我朝鲜重归正朔、一雪前耻的天赐良机!”
他目光扫过金自点和崔鸣吉,语气放缓但依旧坚定:
“尔等所虑,朕深知之。然,若此时犹疑,既失大义,又触天威,北虏亦不会感我之德,届时才是真正的进退失据,国将不国!”
“唯有坚定事大,借天朝之势,方可保宗庙社稷之安,图国家复兴之业!”
最终,李倧做出了他的战略抉择:“传朕旨意!以最高国礼,迎接大明天使入京!”
“命礼曹、兵曹即刻准备,不得有丝毫怠慢!本王要亲自在仁政殿接见天使!”
这道旨意,彻底定下了基调。
朝鲜这艘在风浪中飘摇的小船,在巨大的外部力量冲击下,终于下定决心,调整航向,准备再次牢牢系在大明这艘看似正在重新起航的巨舰之后。
整个朝鲜的命运,也随着这一决定,驶向了一个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未知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