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渐渐燃烬，最后一波村民的笑声也随风散尽。旷野终于显露出深夜的本真，虫鸣草间低吟，风掠过稻穗，发出“沙沙”低语，天幕上铺着满当当的星河……
赤焰拎着半壶米酒，踉跄着凑到沧溟身边，一屁股坐在草垛旁，酒壶往他面前递了递：“真不喝一口？这米酒甜丝丝的，不烈。”
沧溟摇摇头，指尖轻轻拂去落在膝头的稻壳：“你知道的，我酒量差。”
这话勾得赤焰“噗嗤”笑出声。他想起沧溟仅有的两次醉酒——一次是在风蚀崖，误喝了赤霄酿的果酒，拉着赤霄在风蚀崖疯跑，害的赤霄差点掉进雪崖，沧溟为此愧疚了小半个月；另一次便是不久前，沧溟没有拒绝星瑶的敬酒，醉得神志不清，差点做了越界的事……想到这儿，赤焰笑得更欢，拍了拍沧溟的胳膊：“怕什么？这里又没人认识我们，没人知道你是幽冥的圣子，丢不了人！”
沧溟没接话，只垂眸看着赤焰，眼底漾着浅淡的暖意。
赤焰见他不搭腔，又撇撇嘴，自己灌了口酒，嘟囔道：“一个人喝真无聊，连个抢酒的都没有。”
“等把事情都忙完。”沧溟忽然开口道，“等我从那个位置上下来，陪你一起喝……”
沧溟则望着远处的星河，神色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赤焰举着酒壶的手顿住，怔怔地抬眼望着他。“那个位置”是多少人觊觎的幽冥圣位，他竟说要辞掉？
赤焰喉结动了动，说道：“你……不想坐那个位置？幽冥的长老们能同意吗？幽冥城民同意吗？你是多少人的期盼？……”
“等琼宇建好了，幽冥能真正安稳下来，圣位便没那么重要了。”
沧溟转头看向赤焰，坚定而温和的说道：“那时我便辞去圣位，一心修行就好！”
“那我陪你！”赤焰立刻接话，眼睛亮了起来，酒意都散了几分。
“等琼宇成了，我也不做什么将领了，就跟你一起，白天修炼，晚上喝酒，什么族务、争斗都不管，就像现在这样，躺在草垛上看星星，多自在！你说是不是？”他说着，还晃了晃腿，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沧溟看着他鲜活的模样，嘴角弯了弯，轻轻“嗯”了一声。
……
赤焰仰头望着漫天星河，酒壶抵在下巴上，语气忽然软了些：“这里的夜空真好看啊……要是呆子在，肯定高兴疯了，他最痴迷这些星宿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点怅然，“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干嘛……”
沧溟静静听着，他太清楚赤焰，心里装着所有他在意的人。而自己呢？好像装下了幽冥的千万族人，可眼底心里，最终都只落下赤焰一人的身影。
“溟，你认识这些星宿吗？”赤焰忽然指着星空，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嗯，认识一些。”沧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那你说说，哪个是我们幽冥的星宿？”赤焰来了兴致，凑得更近了些，肩膀都挨着沧溟的胳膊。
沧溟抬手指向天幕，声音轻缓：“那处。”
“哪个？”赤焰眯着眼，看了半天也没辨出轮廓。
沧溟干脆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往那片星空移去：“看，这几颗星连起来，像一朵幽冥花，这便是幽冥的星宿，三百年前的星图上，它还很亮。”
“还真像！”赤焰眼睛一亮，嘟囔着说道：“以前在幽冥上星宿课，我总犯困，反正抬头也是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到星星，学了也白学。”
他笑了笑，又问，“那你看这星空，能看出什么别的吗？”
沧溟的手指轻轻收回，语气沉了些：“这是三百年前的星空”
“你说什么？”赤焰猛地坐直，酒意瞬间醒了大半，眼睛瞪得溜圆。
“三百年前？可我们明明在海市的田庄里，早上我还摸过海肃的脉，跟常人没两样，怎么会是三百年前？”
“幻象不一定是鬼魂。”沧溟望着他，神色认真的说道：“或许我们本身就是幻象，又或许，现在的我们，正处在另外一个时空的片段里。”
赤焰挠了挠头，皱着眉：“你越说我越糊涂了……要是这是三百年前，那玄冥祭司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来过，等我们回去说要和海市通市，他们岂不是要以为我们骗他们？”
“有这个可能。”沧溟点头。
“难怪白天珍珠说通市的时候，你一点兴致都没有，”赤焰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你那时就知道这事儿成不了，对不对？”
“嗯。”沧溟应着，目光又投向远处的水道，说道：“其实海市和幽冥以前本就有通市的路，不用绕经曲水，只是后来沙海扩大，被风沙掩埋了，随着环境越来越恶劣，这条路便再也没打通。”
赤焰苦笑着摇了摇头，灌了口酒：“这些事，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以前幽冥的课堂里是教过的。”沧溟解释道，“后来与灵族的争斗越来越烈，族里便改了教学内容，只教与灵修、争斗相关的东西，这些‘无关紧要’的旧事，就都从课表里删了。不过藏书阁的旧卷里，还记着这些。”
赤焰“哦”了一声，忽然打了个哈欠，酒意混着困意涌上来，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道：“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有点困了。”
“那回屋休息。”沧溟说着，便要起身。
“别啊。”赤焰一把拉住他，顺势往他腿上一躺，后脑勺稳稳枕在他膝头，舒服地叹了口气，“外面多舒服，旷野当床，星空当被，多自在。就是缺个枕头，借你腿用用，不介意吧？”
沧溟的动作顿住，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人。
赤焰已经闭上了眼，嘴角还带着点笑意，像是已经要睡过去了。
珍珠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远远就看见晒谷场中央的身影：赤焰四仰八叉地枕在沧溟膝头，沧溟则垂着眼，指尖轻轻搭在赤焰的发间。
珍珠走过去，故意用脚尖碰了碰赤焰的脚踝，调侃道：“喂，这才多大一会儿就躺平了？你们俩能不能收敛点？知道的是亲兄弟，不知道的……”话没说完，她自己倒先红了脸，猛地闭了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赤焰被她踢得动了动，眼都没睁，含含糊糊地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你倒是说啊。”
珍珠抿着唇摇头，把油纸包往沧溟手里塞。赤焰这才慢悠悠睁开眼，蹭了蹭沧溟的膝盖，朝她晃了晃脑袋：“我累了，你要不要也来躺会儿？我哥腿长，枕着舒服。”
“赤焰！”沧溟无奈地拍了下他的额头，“别胡说。”
珍珠的脸更红了，捂着嘴笑：“我算明白你们为什么都没成家了——你这么粘着你哥，就算有姑娘看上他，也得被你这‘小尾巴’气跑吧？”
“哪有！”赤焰立刻坐直了些，认真道：“要是我哥真有看上的姑娘，她只要说一句‘赤焰你走开’，我立马滚得远远的，绝不碍事。”
珍珠挑了挑眉，看向沧溟，又转回来问赤焰：“你不知道？你哥早有心上人了。”
“真的？”赤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猛地转头看向沧溟，语气里满是惊讶，“你连这都跟珍珠姑娘说了？是谁啊？我认识吗？”
沧溟望着他，眼底映着星光，叹息道：“你不是知道吗？”
赤焰愣了愣，脑子里忽然闪过“赤霄”两个字，瞬间没了方才的嬉皮笑脸，别过脸去，对着黑漆漆的旷野长长叹口气，语气闷闷的：“嗨，那有什么用……有缘无分罢了。”
“有缘无分？”珍珠诧异道：“难道是姑娘嫁给别人了？”
“死了。”赤焰脱口而出。
“焰！”沧溟猛地加重了语气，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眉峰蹙起，带着几分愠怒，“不许乱说！”
珍珠见他反应这么大，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改口：“那是……姑娘喜欢上别人了？”
“这么说也不算错。”赤焰撇撇嘴，故意气他：“反正就是个三心二意的人，不值得惦记。”
“越说越离谱！”沧溟的声音又沉了些，可眼神落在赤焰身上时，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珍珠还是头回见沧溟动愠色，心里更清楚，那个“心上人”对他有多重要，连忙打圆场，转向赤焰：“那你呢？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当然有！”赤焰立刻来了精神，眼睛亮闪闪的：“等我们回了幽冥，我就娶她。”
“哦？”珍珠打趣道，“那姑娘要是看见你这么粘你哥，愿意嫁你吗？”
“这不是她现在不在这儿嘛。”赤焰又往沧溟身边凑了凑，笑得狡黠，“趁她不在，多粘一会儿，回去就没得粘了。”
珍珠看着他俩挨在一起的模样，眼底满是羡慕：“你们兄弟俩的感情，真好。”
“你和海肃小弟不也一样？”赤焰指了指田庄的方向，“白天看你护着他，比谁都上心。”
珍珠的眼神暗了暗，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是我对他太严格了，他现在见了我，都有点怕。”
“小孩子嘛，正是疯玩的年纪，你管那么严干嘛？”赤焰摆摆手，“今天真该把他带出来，你看这旷野的星空，多好看，比屋里闷着强多了。”
“他不一样。”珍珠的声音沉了些，带着点身不由己的沉重，“他有他的责任要担，不严一点，将来怎么扛得住？”
赤焰撇了撇嘴，干咳一声：“嗨，你们这些大人，就是瞎操心……”话没说完，困意又涌了上来，他打了个哈欠，往沧溟腿上一倒，眼睛慢慢闭上，“我先睡会儿……”
不过片刻，他的呼吸就变得平缓均匀。好像只要在沧溟身边，他就总能睡得格外安稳，因为他知道，就算天塌下来，沧溟都会替他顶着，用不着他费半分心思。
珍珠见他睡熟了，放轻了声音问沧溟：“要不要把他送回屋睡？夜里露水重，别着凉了。”
沧溟轻轻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膝上的人，指尖拢了拢他的衣领，说道：“没事，他说喜欢这里。再陪他待一会儿。”
珍珠望着他温柔的侧脸，心里忽然有些羡慕赤焰：竟能有这样一个人，把他护得这样妥帖。
珍珠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真好奇，你心底那个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沧溟的目光飘向远处的星空，他轻声道：“她是个很洒脱的姑娘，心里藏不住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比星星还亮。”
“那她……真像赤焰说的，喜欢上别人了？”珍珠追问。
沧溟的眼神暗了暗，语气里添了几分神伤：“不是。是因为我，顾虑太多，错过了。”
珍珠看着他落寞的模样，心里也跟着沉了沉。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道：“那你们早些回屋，露水越来越重了。还有……这些日子别让赤焰在外面乱跑，特别是别让他随意去搭讪人家姑娘，海市的姑娘们脸皮薄，经不起他逗。”
沧溟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珍珠笑了笑，转身往田庄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沧溟正低头望着赤焰，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骨……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