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八点整,熟悉的《真情寻找》节目片头曲在千家万户的电视机里响起。
节目先是简要回顾了上集的催泪内容:张翠花在镜头前声泪俱下,控诉女儿“琴琴”如何忘恩负义,自己含辛茹苦将她养大,如今她在大城市站稳脚跟,却对贫病交加的母亲不闻不问,甚至拒绝相认。
剪辑刻意突出了张翠花的憔悴无助和那份“沉甸甸的母爱”,将“琴琴”塑造成了一个冷漠无情、嫌贫爱富的形象。
主持人用他那标志性的、饱含情感的声音说道:“……泪水与控诉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隐情?这位被母亲声声呼唤的琴琴,是否会回应这份血浓于水的期盼?她,又是否会来到我们的节目现场,直面这一切?来——让我们共同期待,真情之门,请打开!”
为了最大限度地拉高悬念,录制现场那扇巨大的、象征着“答案”的屏幕门,在低沉煽情的背景音乐中,以一种近乎折磨人的缓慢速度,伴随着“嘎吱”的音效,缓缓向两侧滑开……
电视机前,无数观众屏息凝神。
云江市,苏家,江月英紧张地攥紧了丈夫苏卫民的手。苏卫民虽然没说什么,但眉头也微微锁着。
另一边,张磊和冯慧慧这对新婚夫妇也守在电视机前,冯慧慧更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可千万别来啊,这来了得多难看……”
而在海城宽敞的新房里,苏晚星独自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电视屏幕。
门,终于完全洞开。
灯光聚焦处,一个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穿着一身得体却不失干练的米白色套装,妆容精致,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但脊背挺得笔直。正是宋琴。
现场观众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议论声。
张翠花在台上更是戏精上身,立刻捂住嘴,发出一声夸张的呜咽,肩膀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情绪瞬间崩溃。
主持人立刻上前,将话筒递给宋琴,语气带着诱导性的“关切”:“琴琴,你终于来了!看到母亲如此伤心,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是否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后悔?”
所有的镜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宋琴身上,等待着她的反应。
是忏悔、是辩解,还是继续无情?
灯光灼热,镜头聚焦。
面对主持人倾向性的提问和张翠花抑扬顿挫的哭泣,宋琴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表情异常冷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然而,细心的人会发现,在她平静叙述的过程中,晶莹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一滴接着一滴,顺着她浓密的睫毛悄然滚落。
她没有抽泣,没有哽咽,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丝毫颤抖,唯有那不断滑落的泪珠,泄露了她内心深处多年压抑的、冰封般的委屈与痛苦。
她没有看张翠花,而是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对着过去的自己说话,声音清晰而平稳:
“主持人,各位观众,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回应张女士的指控,而是想告诉大家,一个她从未提及的版本。”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继续道:
“我出生不久,亲生父亲就去世了。张女士很快改嫁,我被留在了宋家庄,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记忆里,每个新年,村里别的孩子都有父母回来,带着新衣服和糖果。我总会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从清晨等到日落,心里想着,也许今年,她会回来看我一眼,哪怕就一眼。”
她的泪水流得更急,但声音依旧克制:“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后来,我偷偷给她打电话,她的回应是:‘别再找我,别来影响我现在的生活。’”
“我成绩平平,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供我读书太辛苦。初中毕业,我就决定出来打工。我选择了云江,”
她顿了顿,这个词仿佛带着千斤重,“因为我知道,她在这里。我以为,离她近一点,就能感受到一点点……母亲的温度。”
“可我连她的具体住址都不知道。我在饭店的集体宿舍住过,在流水线上站过,吃了很多苦,受了太多委屈。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至少我和她在同一个城市呼吸,靠着这点自欺欺人的安慰,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后来,我终于有了一份像样的工作,也辗转打听到了她的住址。我鼓足勇气找过去,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
宋琴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涩意,“可我得到的,是她站在门口,像防贼一样,用最厌恶、最警惕的眼神看着我,生怕我踏进她的家门,玷污了她‘幸福美满’的生活。她满心满眼,只有她后来生的儿子,刘小宝。她甚至没有问我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说到这里,宋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转向一旁脸色早已煞白的张翠花,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而冰冷:
“从那一刻起,张女士,在我心里,我已经是个孤儿了。”
“所以,您今天在台上,扮演这位‘被女儿抛弃的慈母’,不觉得……太荒谬了吗?”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摄像机运作的微弱声响。
先前还被张翠花的眼泪打动的观众,此刻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震惊、怀疑和审视。
情感的天平,在这一番冷静而悲怆的陈述中,发生了彻底的逆转。
陈家的客厅里,气氛一如既往地紧绷。
刘秋燕和刘建英婆媳二人分别坐在长沙发的两端,中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平日里,两人开口就跟吃了火药似的,三句话不到就能呛起来
。但此刻,她们却难得地被同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真情寻找》节目。
当宋琴平静叙述的身世和那一滴滴无声的泪水出现在屏幕上时,刘秋燕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嗤,嘴角下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质疑和嘲讽,率先打破了沉默:
“哼,说得跟真的一样。世界上哪有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么狠心的妈?我看八成是这女儿自己没良心,现在发达了,嫌亲妈丢人,编故事倒是一套一套的,真会装!”
刘建英那双精明的三角眼眯了眯,视线依旧黏在电视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
她虽未立刻出声附和,但那紧绷的嘴角和微微颔首的姿态,显然在心里认同了刘秋燕的判断。
在她固有的认知里,血缘关系大过天,子女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控诉”父母,宋琴的言行在她看来,本身就是一种忤逆。
就在这时,陈立业拖着疲惫的步伐从交通局加班回来了。
他推开家门,一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电视屏幕的光影闪烁,映照着沙发上那两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
他的目光扫过餐桌,上面还摆着晚饭后未曾收拾的残羹冷炙,碗碟狼藉。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不久前的景象:家里总是亮着温暖的、明黄色的灯光,江秀梅系着围裙,在厨房和餐桌间默默忙碌,身影温柔而妥帖;女儿陈小雨像只快乐的小麻雀,围着餐桌叽叽喳喳,分享着学校的趣事……
那份烟火人间的暖意和井然有序,如今想来,竟已成了记忆里遥远而模糊的过去,与他此刻身处的这个冰冷、混乱、充斥着无声硝烟的家,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他默默地换下鞋子,没有惊动沙发上的两人,也没有去收拾餐桌,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无声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家,早已不再是能让他卸下疲惫的港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