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胤禛准时进宫,往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永和宫内,德妃早已端坐正殿等候。
胤禛进去后,规矩行礼:
“儿臣给额娘请安,额娘万福金安。”
德妃温和笑着,虚扶了一下:
“快起来吧,坐。”
“谢额娘。”
胤禛起身,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坐下。
竹息奉上茶点。
德妃端起茶盏,语气寻常地问道:
“今儿个忙不忙?瞧着你气色倒还好。”
胤禛恭敬答道:
“劳额娘挂心,前朝事务虽繁杂,但儿臣尚能应付。”
“皇阿玛交办的几件差事,也都在稳步推进。”
德妃点点头,又问了问弘昐、弘时几个孩子的近况,胤禛一一作答。
母子二人这般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
殿内的气氛看似融洽,可胤禛已有几分不耐了。
他不知道额娘唤他前来请安,究竟所为何事?
总不能真是找他话家常的。
终于,德妃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你身边的年侧福晋,如今的胎已有五个月了吧?”
提及年世兰的胎,胤禛眼底浮现出几分欣喜和期待。
他答道:
“回额娘,正是,已满五个月了。”
“太医前两日刚请过脉,说胎象稳固,脉象有力。”
“世兰她番辛苦,儿臣只盼着她能平安生产,府中多一个孩子也热闹许多。”
德妃放下茶盏,她脸上的笑意淡去,声音低沉:
“年世兰此胎,若是个女儿,倒也罢了,不过是多个格格,添份嫁妆。”
“可若是个儿子呢?”
“老四,你可想过怎么办?”
胤禛闻言一愣,一时没太明白德妃此话的深意,下意识道:
“若是个阿哥,自然是好事,儿臣膝下子嗣不算丰盈……”
“好事?”
德妃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冷意:
“老四,你如今眼睛盯着的是什么,额娘清楚,你自己更清楚。”
“咱们娘俩,乃至整个乌拉那拉氏、乌雅氏,如今的身家性命、未来荣辱,都系在那一个位置上。”
“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能登上那个位置,年氏这个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子。”
她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
“一个有着军功赫赫、手掌兵权的将军做舅舅,一个流着年家血脉的皇子,你想想,届时会发生什么?”
“汉有卫青、霍去病,亦有霍光。”
“前明亦有靖难之役。”
“年羹尧是什么性子,你比额娘更清楚。”
“他如今对你尚算恭敬,若有朝一日,他亲外甥有了争储的资格,他还会甘心只做一个臣子吗?”
“他年家的野心,会不会膨胀到想要一个流着年家血的皇帝?”
胤禛眼中的欣喜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阴霾。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德妃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刻意不去深想的隐忧。
皇位之争,从来不只是兄弟阋墙,更是外戚、权臣、各方势力的博弈。
一个强大的、有皇子傍身的外戚,对皇权的威胁,他岂会不知?
德妃见他听进去了,继续道:
“年羹尧倨傲,野心勃勃,绝非久居人下之辈。”
“咱们若想争那个位置,就不能留下如此大的隐患,必须未雨绸缪——”
“斩断年氏一族借由皇子攀上皇位的后路。”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良久,胤禛才缓缓抬起头。
他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额娘今日同儿臣说了这许多,想来,心中已有主意了。”
德妃看着他,知道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便不再绕圈子,直接道:
“听闻如今年氏与月宾交好,二人同进同出,亲密无间。”
“齐家与年家,都是武将世家出身,手中都握有兵权。”
“若她们二人,连同她们背后的家族因此自而勾连起来,拧成一股绳。”
“对你而言,便是巨大的威胁,足以动摇根基。”
她顿了顿,不容置疑道:
“依我之见,不如就借此机会,借月宾的手,打掉年世兰腹中的胎儿。”
“此事若成,年氏必定恨毒了齐月宾,二人必然反目成仇,再无私交可能。”
“如此一来,既绝了年家借子上位的可能,又离间了年、齐两家,使其无法联合,正是一石二鸟。”
“老四,你以为如何?”
胤禛身体猛地一震,瞳孔微缩。
年世兰腹中之子,是他的骨肉,即便有所顾虑,他也从未想过要亲手扼杀。
他喉结滚动,艰难道:
“额娘,那是儿臣的亲生骨肉。”
“虎毒尚不食子,儿臣若如此作为,又岂能配为人父?”
德妃看着他脸上的挣扎和痛苦,叹了口气:
“老四,额娘知道你不忍。”
“但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古往今来,那个位置下面,何时不是白骨累累?”
“帝王之路,本就是断情绝爱之路。”
“你若心慈手软,顾念这细微的父子之情,来日死的,就可能是我,是柔则,是弘昐、弘时……是所有依附你、支持你的人。”
“额娘问你,是这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重要,还是我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你心心念念的宏图霸业重要?”
德妃字字珠玑,句句逼迫。
终于,将胤禛逼得闭上了眼。
他声音沙哑,甚至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额娘,您让儿臣再想想,再想想……”
德妃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但时间不等人,她提醒道:
“你要想,可以。”
“但这事若要办,就必须尽快。”
“年世兰的胎儿已五个月,基本坐稳,若再拖下去,月份更大,你再想动手,就不是落胎那么简单了,极易造成一尸两命。”
“年世兰若死了,年羹尧那里,你待如何交代?”
“他现在还大有用处,不能彻底撕破脸。其中的利害轻重,你自己掂量清楚。”
胤禛虽沉默,可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德妃看着他这般模样,终是叹了口气。
她朝旁边侍立的竹息使了个眼色。
竹息会意,无声地退下。
片刻后,端着一个深褐色锦囊回来,轻轻放在胤禛手边的桌上。
德妃沉声:
“额娘不逼你了。”
“这里面是配好的落胎药药包,药性足够一击毙命。”
“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就知道该怎么用。”
“额娘去宜嫔那儿坐坐,你自己待会儿。”
说完,她站起身,扶着竹息的手,不再看胤禛一眼,径直走出了永和宫正殿。
永和宫内,只剩下胤禛。
殿内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终于伸出手,攥住那药包。
当他走出永和宫时,他脸上所有情绪都已收敛,只剩冷硬。
守在殿外的苏培盛见主子出来,连忙躬身迎上。
胤禛将手中的锦囊递到他面前,声音低沉沙哑:
“将这个收起来,小心保管。”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动用。”
苏培盛明白,这是个要紧的东西。
双手恭敬地接过,低声道:
“嗻,奴才明白。”
胤禛不再多言,面无表情,转身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