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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帐低垂,沉水香的味道依旧萦绕,此刻却混合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呕吐酸气,显得格外窒闷。

白战径直冲向那张宽大的拔步床榻,将怀中失去知觉的妻子平放在锦被之上。

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托着她的后颈,缓缓放下,再将她冰冷的双腿摆正,拉过锦被,严严实实地盖到她下巴处,只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苍白小脸。

做完这一切,他高大的身躯半跪在床榻边沿。看着拓跋玉毫无反应的容颜。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理智,用灵力,立刻探查她的经脉脏腑。

他有把握,只要一丝精纯灵力探入,便能立刻知晓她昏迷的根源。

几乎是本能地,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已然抬起,指尖凝聚起一丝凡人肉眼难辨的、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金色灵光,就要点向拓跋玉的眉心。

然而,就在指尖距离那光洁的额头仅有一寸之遥时,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猛地定格在半空。

不行!府医就在将军府隔壁,急促的脚步声和人声已经隐约从前院传来。

他不能冒险!这指尖一点,若是被即将闯入的府医或任何一个下人窥见一丝灵光异象。

他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他与玉儿珍视的平静生活,都将瞬间化为泡影。

暴露的风险,比眼前玉儿的昏迷更令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寒。

指间的金光如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最终不甘地、无声地熄灭了。

白战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金属护腕之中。

一丝腥甜涌上喉头,那是强行逆转灵力、气血剧烈翻腾带来的恶果。

他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血咽了回去,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是极致的痛苦与挣扎。

他猛然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强行压抑的、深不见底的焦灼。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的、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小心,轻轻搭上了拓跋玉露在锦被外纤细冰凉的右手手腕。

摒除一切杂念,将全部心神凝聚在三根手指之下,去感受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搏动。

指尖下的脉息细若游丝,犹似秋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但跳动的节律尚算平稳,只是……太过微弱了。

并非脏腑受损的紊乱,更像是气血极度亏虚、精元耗竭之象。

白战不通凡人医理,但修习灵力日久,对人体经络气血的运行感知远超常人。

这脉象,与他记忆中因失血过多而力竭昏迷的士兵颇为相似。

“贫血?”这个初步判断让他紧绷欲裂的心弦稍稍松动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更确切的诊断。

指节深陷玄铁护腕的痛楚刺醒理智。白战倏然收手探向腰间,玄色蹀躞带悬着的锦囊看似朴素,指尖触及却漾开灵力涟漪。

储物袋开合的微光转瞬即逝,素白玉瓶已握在掌心,倒出的丹丸浑圆如珠,沁着千年雪莲的凛冽清气。

“玉儿...咽下去...”他托起拓跋玉汗湿的后颈,将丹药抵进她灰白的唇缝。触手冰凉柔腻,却如沉睡的玉石毫无回应。

眼看那救命的丹丸在舌尖将落未落,他迅速含住温热的蜂蜜水俯身相渡。

唇瓣相贴的瞬间铠甲铿然作响,温甜水流混着丹药清苦缓缓哺入。

拓跋玉喉间细微的滚动牵动他每一寸神经,直至确认吞咽,额角冷汗才混着她鬓边湿发滴落衾枕。

甲胄未卸的将军在拔步床前焦灼踱步,玄铁战靴碾过青砖的闷响似沙场更鼓。

日影漫过窗棂上“卍”字格心,申时的金光割裂满室浮尘,却穿不透他眼底猩红。

急促木屐声破门而入时,白战正第三次抚向妻子腕脉。府医葛松岩袍角挟着外间秋风,药箱未放先望榻上。

拓跋玉面如素缟,唇间却反常地透出丹药滋润后的淡绯,似雪地里绽开的垂丝海棠。

老医者花白眉峰一挑,探脉的手尚未伸出,忽见白战自袖中抖出一方旧帕。

素绢半掩酥腕,磨损的帕缘透出并蒂莲暗纹,汗渍在丝缕间晕成浅黄。

葛松岩垂目掩住惊诧:堂堂杀神竟有此等矫情。指腹隔着丝绢按上寸关尺,绢下脉搏细滑如珠走盘,那奇特的流利感让他倏然凝神。

刻漏声里,苍老手指在丝帕下起伏移按,白战紧盯着那三根枯枝般的手指,似要盯出一个洞来。

“王爷请移步外间。”老医者抽手时声沉如水。

白战拂帘的手带起劲风,锦袍下摆在门槛卷出墨浪:“说!”

“王妃乃气血两虚致厥。”葛松岩捋须瞥见王爷指节捏得青白,话音陡转:“然腹中麟儿胎息强健,当无大碍。”

“胎气安稳便好。”白战喉间滚着蜂蜜水般的温哑,他宽掌倏地攥紧门边蟠龙柱,玄铁护腕撞上楠木门框迸出铮鸣。

指腹深陷雕花纹路间,硬生生压住翻涌的狂潮。

葛松岩笔锋蘸透墨汁:“当归三钱、艾叶五钱,晨昏佐以阿胶羹。”

忽抬眼直视将军猩红目色:“胎气虽稳,终是双身耗元,王爷当忌...床帷疾风?。”

那小丫鬟攥紧药方冲出东院时,裙裾扫落了廊下几丛晚开的木樨。

金黄花粒混着尘泥沾上她青布鞋面,也顾不得拂拭,只拼命奔向府中药堂。

浓重药气扑面而来,百眼橱柜森然矗立,烛光在数千个紫檀抽斗的黄铜拉环上跳跃,如同蛰伏的星河。

“王妃急症!”喘息未定的一声喊,惊得老药师手中戥子陡然倾斜,党参碎屑簌簌洒落。

苍老手指急速掠过抽斗:当归片如蝶翼轻颤,熟地黄泛着乌玉光泽,艾叶干枯却犹带春野清气。

药杵在铜臼里撞出火星,砂铫子架上天青泥炉时,火苗正舔舐着松木劈柴的琥珀泪。

寒风卷过府门廊下高悬的灯笼,光影在朱漆大门与两旁肃立的石狮上明灭摇曳。

四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将军府侍卫身形笔挺如枪,簇拥着须发皆白的葛松岩步出大门。

为首的侍卫队长面色冷峻,右手按在刀柄上,侧身对老者道:“王爷有令,命我等护送葛府医……”

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履行着护卫与传令的职责。

不过,“回府”二字尚未出口,一直垂眸缓行、仿佛沉浸在药箱沉重或方才诊治思绪中的葛松岩,脚步倏地一顿。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刹。下一瞬,这位看似老迈的医者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身形未转,右腿如同蓄满劲力的铁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向后一撩。

那看似随意的一脚,却精准狠戾地扫向门边一个半人高的麻石鼓墩!

“嘭——咔嚓!!!”

一声沉闷如惊雷炸裂的巨响猝然撕裂了夜的宁静,坚硬的麻石表面应声而碎!

蛛网般的裂纹以落点为中心,瞬间疯狂蔓延,细密的碎石粉尘伴随着几块核桃大的石片激射迸溅开来,打在近旁侍卫的皮靴和护胫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那沉重的石鼓墩虽未完全崩解,但中央深陷的脚印和恐怖的裂痕已昭示着这一脚蕴含的恐怖力道。

侍卫队长的话语戛然而止,连同其余三名侍卫,四双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急剧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猛然收紧,骨节泛白,身体本能地绷紧如临大敌,齐齐后退半步,几乎在同一瞬间摆出了防御姿态。

葛松岩缓缓收回腿,仿佛只是掸去一粒灰尘。他甚至没有看那碎裂的石墩一眼,也没有理会侍卫们的震惊。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尽轻蔑的嗤笑,仿佛在看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

他抬手随意拍了拍沾染了药香的袍角,几粒微不可察的药渣簌簌抖落。

庭院里凛冽的晚风骤然加剧,将他颌下那把霜染般的银白长须吹得根根倒竖、四散飞扬,宛如一蓬怒张的银戟,在昏暗光影中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哼!”一声冷哼,如同冰珠砸落玉盘。葛松岩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四射,锐利如电,一一扫过眼前这群如临大敌的年轻侍卫。

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傲和历经血火的森然寒气,在寂静的门庭中隆隆回荡:?“黄口小儿!也配言护送?”?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平平无奇的一步,却仿佛裹挟着千军万马冲锋的威势,无形的压力让侍卫们呼吸都为之一窒。

葛松岩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穿云裂石的鹰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秦岭风雪般冰冷刺骨:

?“三十年前老夫雪夜独行秦岭,斩的狼都比你们这群奶娃子加起来还多!收起那套,滚回去告诉你们王爷,老夫认得路!”?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侍卫们一眼,拎起药箱,昂首挺胸,就那么迎着猎猎晚风,大步流星地走下王府台阶,孤高的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只剩下四名王府精锐僵硬在原地,面面相觑,脸上血色尽褪,冷汗悄然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碎裂的石墩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骇人的一幕,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味与残留的药香混杂在一起,透着一种难言的肃杀与荒谬。

东院云起堂。

内室烛火被穿堂风扯得忽明忽灭,白战端坐拔步床沿的身影凝滞如墨玉雕。

玄铁甲卸去后,中衣下绷紧的肩胛线如同拉满的弓弦。

拓跋玉裹在雪狐裘里,呼吸轻得似初春柳絮,唯有眼睫在烛影中投下颤动的鸦痕。

他目光刻过她每一寸轮廓:汗湿的碎鬓黏在玉雕般的耳廓,唇上被自己咬出的淡绯齿痕,寝衣领口散开的缝隙里,伶仃锁骨随呼吸起伏如蝶栖。

右手无意识探向腰间,储物袋锦缎下的灵石正隐隐发烫。只要引一缕木系灵气...

“不可!”心底猛地迸出尖啸。指尖金芒如退潮般熄灭,剐得经脉剧痛。

转而狠狠攥住袖中旧帕,那朵褪色的并蒂莲烙进掌心纹路,绢丝摩挲声在死寂中撕出裂帛之音。

药雾漫过十二扇紫檀屏风时,浮春跪奉的越窑盏中,浓黑汁液浮着琥珀色蜜漩。

“奴婢试过温凉了。”她声音抖得如同秋蝉薄翼。

白战接过药盏的瞬间,青瓷沿口咔嚓绽出冰纹,慌忙撤力俯身,却见一滴药汁坠向拓跋玉颈间!

玄袖翻卷如云,指腹抢先截住药滴。滚烫触感激得他指尖一蜷,那滴救命汤药竟停在虎口旧疤上,蜿蜒如泪痕蜿蜒。

他骤然俯身以唇相就,苦腥混着蜜甜的铁锈味在舌底炸开,玄色衣袍上冰冷的云纹抵着她心口起伏,将药气呵成白雾弥散。

三更梆子敲碎月色。白战屈指欲拂开她眉心蹙痕,却在毫厘之距僵悬,指尖磨出的薄茧,怕硌碎这琉璃人儿。

终将掌心烘暖的狐裘边角,轻轻掖进她颈窝。窗外风摇竹影,恍见那腹中三月胎芽化作芍药,在血雨腥风的命格里灼灼绽放。

更深漏断,万籁俱寂,唯有烛火在内室幽微地跳跃,将白战的身影长长地、孤寂地投射在织锦屏风上。

他像一个凝固的石雕,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已不知在榻边坐了多久。

青铜兽首香炉里,安息香的余烬散逸出最后一缕稀薄的暖烟,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药味和那份令人窒息的沉寂。

锦被之下,拓跋玉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两弯深重的青影,若非胸口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几乎让人疑心这是一尊失了魂魄的玉像。

白战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巡视着妻子每一寸轮廓,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更深地刻进骨血里。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和长期握剑留下的硬痕,极其轻柔地抚过她冰冷的手背,仿佛触碰一片随时会破碎的冰雪琉璃。

那细腻肌肤下的冰凉,直透他掌心,冻得他心尖发颤。更漏沉闷地滴答了一声,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猛地回神,这才惊觉自己维持这个姿势太久,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背脊僵硬得像块铁板。

恰在此时,一阵轻缓但无法忽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内室的死寂。

脚步声在外间停顿了一下,带着特有的谨慎和恭敬。

随即,李嬷嬷那熟悉而沉稳的声音隔着内室紧闭的雕花木门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切的忧虑:“王爷,夜已深沉,您好歹顾惜些身子。老奴命厨房熬了些细软的肉糜粥,一直温在灶上,您用些吧?”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空旷寂静的内室漾开清晰的回音。

白战像是从一个深远的梦中被强行拽回,肩头微微一震。

他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再次紧了紧握着拓跋玉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望着妻子毫无生气的脸庞,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似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闭了闭眼,似乎想将眼底翻涌的酸涩压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从干涩的喉咙深处挤出一个低沉短促的字:“进!”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被长久沉默扼住的滞涩。

门扉无声地被推开一条缝,李嬷嬷侧身而入。跟在她身后的是侍女锦书,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玉碗和一柄同色的玉勺。

屋内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氛让锦书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低眉敛目,视线只敢落在自己脚尖前三寸的地毯花纹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惊扰了什么。

李嬷嬷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床榻边那个挺拔却笼罩着巨大哀伤的身影上。

王爷的袍服带着褶皱,下颌冒出了一层青黑的胡茬,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

眼下的乌青浓重得犹如墨染,整个人透着一股心力交瘁、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她的心狠狠一揪,疼惜与担忧交织。她没有多说一句劝慰的话,只是安静地走到床边那张紫檀木矮几旁,示意锦书上前。

锦书会意,轻手轻脚地将黑漆托盘放在矮几上,动作轻盈得大有如羽毛落地。

那白玉碗中的粥水微微荡漾,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米粒的清香,与屋内的药味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放好托盘后,锦书立刻垂手后退,悄无声息地站到内室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融入墙壁。

李嬷嬷深吸一口气,敛去眼底的湿意,这才端起那白玉碗。碗壁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她双手捧着,恭敬地弯腰递到白战面前:“王爷,趁热用些吧。您若是也倒了,王妃醒来该心疼了。”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床上沉睡的人。

白战的目光这才从拓跋玉脸上缓缓移开,落在眼前那碗稠白的肉糜粥上。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眼前的一小片空气。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抬起那只没有握着妻子的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玉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不愿放开妻子的手,去拿玉勺。只是将碗凑到唇边,喉结用力地滚动着,几乎是机械地、狼吞虎咽般将那温热粘稠的粥水两三口灌了下去。

暖粥滑入冰冷的胃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丝毫无法驱散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和对妻子的忧惧。

粥碗很快见了底。白战习惯性地、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动作,伸出右手探向自己玄色锦袍的袖袋深处。

那里,珍藏着一方柔软的、带着妻子体温回忆的素绢。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在无数个思念煎熬的夜晚,在每一次出征前的生死诀别时刻,他都会摩挲它,嗅着上面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冷冽幽香,汲取坚持下去的力量。

尤其是在此刻的煎熬时光里,这方素绢几乎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是他与昏迷妻子之间唯一的、有形的精神联结。

然而,指尖触及的,只有光滑冰凉的锦缎内衬。袖袋中空空如也!

白战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他猛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近乎粗暴地翻动着那只宽大的袖袋内衬。

没有,再翻另一只袖袋,也没有。他霍然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旁的紫檀木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得角落里的锦书浑身一颤,差点惊呼出声,连忙死死咬住下唇。

李嬷嬷也惊得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王爷?”

白战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

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额角鬓边渗出,沿着紧绷的脸颊线条滑落。

他陡然俯身,双手带着一种近乎狂乱的颤抖,开始在被褥间急切地翻找。

先是在拓跋玉身侧,轻柔又迅速地摸索,唯恐惊扰了她;然后是枕头底下、床榻内侧的缝隙……动作越来越急,力道越来越大,带动着锦被和床幔都在微微晃动。

“不见了……不见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申时……申时葛府医来诊脉,我还……我还用它覆在玉儿的手腕上……”

记忆碎片在混乱的脑海中飞速闪现:葛府医苍老的手指搭在那方素绢之上,感受着拓跋玉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

之后呢?之后他做了什么?是收回了?还是随手放在了哪里?为什么没有一点印象?!

恐慌是骤临的寒潮,瞬间裹紧他的心脏,层层冰封,扼住呼吸的脉搏。那方素绢,不仅仅是一块帕子!那是玉儿在大婚前三日赠予他的心意,上面还绣着她亲手刺下的并蒂莲花。

那是他们情意的见证,是他们风雨同舟的信物!在玉儿昏迷不醒的此刻,他竟然把它弄丢了!

这简直像是一个最恶毒的预兆。恐慌顷刻间转化为一种灭顶的绝望和汹涌的自责,将他彻底淹没。

“找!快给本王找!”白战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李嬷嬷和锦书,那眼神里的疯狂和绝望让两人心底寒气直冒。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嘶哑低沉,而是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和无尽的恐慌,在寂静的内室里炸开,形同惊雷。

“素绢!王妃给我的素绢!丢了!立刻找到它!每个角落,一寸地方都不许放过!”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针,扎在空气中。

李嬷嬷和锦书被这从未见过的、失态的王爷骇得脸色煞白,但多年的训练让她们立刻反应过来。“是!王爷!”

两人齐声应道,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慌忙转身投入寻找。

一时间,原本死寂的内室被一种紧张的、近乎慌乱的搜寻氛围笼罩。

?李嬷嬷经验老道,立刻猫下腰,目光如炬,开始沿着床榻周围一寸寸地搜索。

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高丽纸糊就的床围下沿,检查着每一个褶皱;又跪伏下去,脸颊几乎贴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借着烛光仔细查看床脚缝隙里是否藏匿着那抹素白。

她甚至轻轻掀起沉重的织锦床幔,检查挂钩和褶皱深处,动作沉稳却透着焦急。

?锦书显然被吓坏了,手脚都有些发软。她先是慌乱地在矮几下方、圆凳周围打转,视线慌乱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接着又扑到不远处的梳妆台前,拉开抽屉,双手颤抖地在首饰匣、妆奁盒里翻找,明知不可能,却像抓住救命稻草,铜镜映出她苍白惊慌的脸。

?白战亲自上阵,他的搜寻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粗暴地推开碍事的矮几和圆凳。

锦书慌忙扶住差点倾倒的凳子,白战大步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双手用力掀开上面的锦垫和引枕,将它们胡乱地抛在地上。

他俯身检查榻下的阴影,玄色的袍袖扫过尘土。随后,又冲向房间另一侧的多宝格。

顾不得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珍器,拿起一件件器物查看底部,又摇晃着检查格子的深处,动作急促而粗鲁,器物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三个埋头苦寻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墙壁和屏风上,如同上演着一幕诡异而绝望的哑剧。

翻动物品的悉索声、急促的呼吸声、偶尔器皿碰撞的轻响,交织在一起,更衬得床榻上拓跋玉的无声无息如同另一个世界。

时间在焦灼的搜寻中一点点流逝,白战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他环顾四周,李嬷嬷正在仔细检查墙角高几上摆放的盆栽,锦书则跪在地上,徒劳地摸索着地毯的每一寸纹路。

内室已被翻得微微凌乱,被掀开的锦垫,移位的矮几,敞开的抽屉……然而,那方熟悉的、柔软的、寄托着无数温情的素绢,依旧不见踪影!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犹如北地的寒潮,瞬间席卷了白战的四肢百骸,将他彻底冻僵。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骨头缝里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那方素绢的丢失,在此时,就像一个冰冷的嘲讽,一个不祥的谶言,无情地宣告着他连最后一点与她相连的念想都保护不了。

他失魂落魄地、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走回床榻边。

沉重的紫檀木凳歪倒在地,他也无心扶起,只是颓然地撩袍坐下,沉重的身体陷进柔软的褥子。

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佝偻下来,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威严、所有的杀伐决断,都在这个寂静的、充斥着失落和恐惧的夜晚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狼藉的脆弱。

他重新握住拓跋玉冰凉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坠落的唯一缆绳。指尖传来的寒意直达心底。

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温热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濡湿了她的手背和他自己的衣袖。

他像一个丢失了最心爱珍宝的孩子,委屈、恐惧、自责到了极致,声音破碎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对着那毫无回应的沉睡容颜。

低声倾诉,字字泣血:“玉儿……我的玉儿……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滚烫的泪水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水痕。“你给我的……那么重要的东西……我放在心尖上护着的东西……怎么就……怎么就让我弄丢了呢?申时还在的……就在你的手腕上……我明明那么小心……玉儿……你骂我吧,你打我吧……”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哀求和痛苦,仿佛在乞求她的审判。

“上面有你亲手绣的并蒂莲……那年在漠北的月光下,你把它塞给我……你说……你说那是你的心意……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别忘了我心里还有个家在等着……玉儿……这些年,它跟着我上过战场,染过血,也沾过汗……我多少次死里逃生,摸着它,就像摸到了你……想到你还在等我,我才咬着牙撑了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哽咽,几乎语不成调,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

“可现在我把它弄丢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在你……在你……” 后面的话像是被巨石堵在喉咙里,巨大的恐惧让他无法说出口。

他猛地再次低下头,额头重重抵着她的手,像是要汲取一点点力量来对抗那灭顶的绝望,“玉儿……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连你给我的东西都守不住……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快醒醒……醒醒看看我……求你了……”

他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悲痛和恐惧中,像个迷途的孩子,一遍遍低声呼唤着、倾诉着、忏悔着、祈求着。

泪水不断滴落,浸湿了两人交缠的手指,留下一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低泣声中,一个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变发生了。

昏睡中的拓跋玉,那如同蝶翼般覆在眼下的浓密长睫,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极其微弱,就像春日冰封湖面下,第一尾鱼试探着顶破薄冰时漾开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正抵着她手背,沉浸在无尽自责深渊中的白战,对此毫无所觉。

他的额头紧贴着她冰凉的手背,滚烫的泪水无声蜿蜒,沾湿了锦缎,灼痛了他自己的肌肤,也浸染着她的。“……玉儿……你快醒醒……醒醒看看我……求你了……”

他破碎的哽咽声,裹挟着浓重的恐惧与绝望,是这死寂内室里唯一的声响,沉甸甸地压着空气。

尽管如此,那微弱的颤动并非终点。几息之后,那纤长的睫羽再次不安地、幅度极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这一次,仿佛耗尽了沉睡身躯积攒的最后一丝气力,那苍白的、几乎透明的眼睑之下。

似有眼珠极其缓慢地、挣扎着转动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宛如被深埋地底的种子,在窒息黑暗中本能地追寻着渺茫的光源。

那动作细微得让烛火投下的阴影都未曾晃动分毫。

白战依旧埋头低泣,粗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喷洒在拓跋玉的手背上。他所有的感官都封闭在自我的痛苦牢笼里。

烛台上的蜡烛芯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微小的烛花,摇曳的光影掠过拓跋玉的面庞。

就在这时,那紧闭了不知多少个时辰的眼睑,终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掀开了一条缝隙,恰如千斤重的帷幕被无形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向上拉扯。

那缝隙极其狭窄,只泄露出一点迷蒙的、混沌的微光。久未接触光亮,即使这微弱的烛火,也像针尖一样刺向她混沌的意识深处。

她的眼球在狭窄的视野里本能地、茫然地转动了一下,试图聚焦。

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浑浊的、晃动的光晕,金色的、红色的光斑跳跃着,扭曲着,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

剧烈的酸涩感瞬间淹没了她的眼球,刺激着眼底脆弱的神经,生理性的泪水几乎是立刻就溢满了那道缝隙,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散乱的青丝里。

这极其细微的水光和眼睑的翕动,终于穿透了白战自身悲伤的壁垒。

他紧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那只他一直以为是死物般的手,指尖,极其微弱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那触碰感细微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却带着足以劈开混沌的惊雷之力,瞬间穿透了他所有的知觉。

白战的哭诉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的身体骤然僵住,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

抵着她的手背的额头忘了抬起,脸颊上纵横的泪痕也忘了擦拭。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丝气流就将这幻觉般的触感吹散。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颈,布满血丝、盛满泪水的眼睛,死死地、不敢置信地盯向拓跋玉的脸庞。

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那苍白的眼睑间,那道被泪水浸湿的、微微翕张的缝隙。

看到了那缝隙中,一点迷蒙的、茫然无措的、却似迷失在浓雾森林中的幼兽般的眸光!

那眸光,正虚虚地、毫无焦点地投向床帐顶棚,涣散而脆弱,却犹如划破漫长永夜的第一道天光,带着生命的气息,轰然撞入了白战濒临崩溃的世界。

“玉……玉儿……?” 白战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子,微弱得像气音,带着一种极致的、濒临破碎般的颤抖。

那不是呼唤,更像是一个溺水者抓住浮木瞬间,从灵魂深处挤出的、恐惧又狂喜的求证。

那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呼唤,似乎穿透了拓跋玉意识外围的重重迷雾,抵达了某个尚未完全复苏的角落。

她的眼睫又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那道缝隙在泪水的浸润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扩大了一丝。

她的眸光终于开始艰难地移动,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点点、一点点地从帐顶移开,循着那熟悉到刻骨铭心、此刻却充满脆弱与不确定的声音来源,向下偏移……

最终,那迷蒙的、盈满了生理性泪水的视线,越过泪水的薄幕,艰难地、飘渺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她熟悉入骨,却又仿佛隔了千年万载般模糊的脸庞。

深刻的轮廓被憔悴和泪水模糊,赤红的眼底盛满了恰似岩浆般滚烫的、巨大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狂喜与……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四目相对,有如跨越了生死长河的两岸,在绝望的废墟尽头,猝然重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空气凝固了,烛火凝固了,连角落阴影里屏息的李嬷嬷和锦书都凝固成了背景。

拓跋玉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着,喉咙深处似乎想发出一丝声音,却只逸出一声短促、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如幼鸟初啼时的颤栗。

“……水……” 或许是“……战……”?那音节含糊破碎,轻若游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白战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上。

白战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沸腾,又瞬间冻结。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情绪洪流排山倒海般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将他彻底淹没。

他倒抽一口冷气,像是窒息之人终于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整个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那赤红的双目中,滚烫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想呼唤她的名字,想回应她,想问问她感觉如何……可所有的言语都死死地堵在喉咙口,被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狂喜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死死堵住。

他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不成腔调的、破碎的呜咽。

他握着拓跋玉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又猛然惊觉怕弄疼了她,赶紧放松力道。

改为更轻、更剧烈颤抖的包裹,仿佛捧起一片落在烈焰旁的雪羽,未及暖意相渡,它已成云烟中的遗泪。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犹如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额头深深抵在床沿,宽阔的肩膀因无法抑制的激动而剧烈地抖动。

那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他所有的克制,在寂静的内室里低低地回荡开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脆弱与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幸福。

烛光温柔地笼罩着床榻边这对历经磨难的爱侣,拓跋玉依旧虚弱得像一尊易碎的凝脂玉雕,但那微微睁开的、迷茫却蕴含着生机的眼眸,已然点亮了整个灰暗绝望的世界。

白战猛然抬头,衣袖带翻了床头的烛台,蜡油溅在青砖地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他的瞳孔里还残留着方才的惶惑,却在看见妻子睁眼的瞬间凝固成两汪深潭。玉儿...这两个字卡在喉间,化作一声破碎的哽咽。

他下意识想抬手去碰触她的脸颊,却在半空僵住,指尖还沾着方才翻找时蹭上的灰尘,此刻却像触碰易碎瓷器的罪人般缩回袖中。

嗓子眼像被塞了团浸透胆汁的棉絮,白战吞咽三次才挤出完整的句子。他每说一个字,脖颈就暴起一条青筋,仿佛要把积压的恐惧都倾泻而出。

“你...你终于醒...”他死死攥住床沿,指节泛白,声音却细如游丝,“你...你吓到为夫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作气音,眼角沁出的泪珠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拓跋玉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睫毛,她想要抬手替他拭泪,却连手指都无力抬起。

她只能看着白战在自己面前卸下所有伪装,那个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王爷,此刻却像迷路的孩子般手足无措。

窗外的竹影突然剧烈晃动,一片落叶粘在窗纸上,像极了那夜飘落在她发间的芍药花瓣,也像极了此刻白战脸上摇摇欲坠的泪珠。

这份?无遮?的脆弱,像一枚烧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她胸腔深处。

每一次他睫毛的颤动,都牵动她心口一阵细微的痉挛,仿佛那泪珠一旦坠落,便能将她所剩无几的气力也砸得粉碎。

连窗纸上那片固执的落叶,也随着竹影的狂舞,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幻化成无数颤抖的光点,黏连着,挣扎着,最终都沉入他眼底那片通红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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