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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酉时,为了安抚新入选的秀女,也为了某种尚未明言的观察,内廷在储秀宫一处宽敞的花厅设了小宴。

菜肴精致,丝竹悦耳,但席间的气氛却远称不上其乐融融。

入选的秀女们按照家世位份落座,张静姝自然居首,崔明微次之,萧晚照则被安排在几乎靠近门口的下首角落。

张静姝矜持地用着点心,偶尔与旁边几位同样出身高贵的秀女低语几句,姿态娴雅大方,眼神却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尤其在萧晚照刻意低垂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崔明微默默观察着席间众人的神色,尤其注意着负责伺候宴席的宫女太监,试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耳目。

萧晚照如坐针毡,每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只敢盯着眼前碟子里一块小小的水晶糕,食不知味。

席间,一位负责为秀女们添酒的宫女,走到萧晚照身边时,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地上湿滑,脚下猛地一个踉跄!手中捧着的半满酒壶连同托盘一起脱手,直直朝着萧晚照当头砸下!

“啊!”惊呼声四起。

电光火石之间,萧晚照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脸。

“哗啦!”一声脆响,酒壶在她脚边摔得粉碎,冰凉的酒液混着碎片溅了她一身,狼狈不堪。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小主恕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萧晚照身上。有惊讶,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张静姝微微蹙眉,用手帕掩了掩口鼻,仿佛嫌那空气中的酒气污浊。

崔明微则目光一凝,视线锐利地扫过那跪着的宫女和满地狼藉,又看向惊魂未定、衣衫湿透、脸色惨白的萧晚照。这真的是意外?

管事太监立刻上前厉声斥责宫女,命人清扫。萧晚照被两个嬷嬷迅速带离花厅去更衣。混乱平息,但一种更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

“真是晦气……”一位秀女低声嘀咕。

“是啊,毛毛躁躁的,也不知怎么当的差。”

“看她吓得那样子,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议论声虽小,却清晰可闻。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悄悄退到阴影里,对着旁边一个看似管事模样的太监低语了几句,目光瞟向萧晚照消失的方向和地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酒渍碎片。那管事太监眼神阴沉地点点头。

萧晚照被带到一间偏房更换衣物。为她送来的是一套与她身份极不相符的、料子粗糙暗淡的旧宫装,甚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负责她的嬷嬷丢给她衣服,语气冷淡:“赶紧换上吧,小主莫耽误了回席。”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萧晚照咬着唇,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衣料摩擦肌肤的不适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绝不是简单的意外!那宫女摔倒的角度……太巧了!那酒壶……如果砸在头上……她不敢再想下去。

冰冷的杀机,第一次如此具象化地扑到了眼前。是谁?是那个可能认出她身份的人?还是仅仅因为她的卑微?

就在萧晚照换上那身粗劣宫装,准备返回那令人窒息的花厅时,一个负责洒扫庭院的小宫女,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塞了一张揉成团的纸条到她冰冷的手心里。

萧晚照的心猛地一跳,她死死攥住纸条,如同攥住救命稻草。直到回到栖霞阁那冰冷的黑暗中,她才颤抖着展开那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仿佛用尽力气才写出的字迹:“?酒里有毒!小心吃食!信物可示孙嬷嬷!勿信旁人!快逃!晚了就来不及了!?”

纸条的最后,画着一个极其潦草、却让萧晚照瞳孔骤缩的图案——一只残缺的、振翅欲飞的蝴蝶!

那是……那是她生母生前最爱的首饰纹样!是她襁褓中唯一带着的信物上刻着的图案!是除了她自己和逝去亲人外,无人知晓的秘密!

信物可示孙嬷嬷?那个验身时放过她的嬷嬷?酒里有毒?!快逃?!

巨大的恐惧和惊骇如同巨锤,狠狠砸在萧晚照的心口,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纸条无声地飘落在地。

窗外,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栖霞阁破败的院门外。

冰冷的杀机凝固了空气,寂静中,只余下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风暴,已然张开獠牙,扑向了这深宫中最卑微的角落。

晨钟撞破紫禁城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墨色,悠长浑厚的声波穿透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和朱红宫墙,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寅末卯初(约清晨5点),天际刚泛起蟹壳青,空气里还浸着子夜留下的凛冽水汽。

宫道两侧巨大的石雕望柱尚沉浸在阴影中,唯有顶部蹲踞的石兽,在曦微中显露出冷硬的轮廓。

白战已身着深青色蟒纹补服,头戴乌纱帽,腰悬象牙牙牌,步履沉稳地行走在通往内廷的漫长甬道上。

他身后半步,跟着两名捧着厚重卷宗、面容肃穆的随堂官。

作为此次大选的“钦命秀选总理事”,皇帝大婚诸事的“总理大臣”,他肩负的担子比脚下冰冷的金砖更沉重千钧。

选秀已近尾声,昨夜储秀宫那场风波的信息碎片,如同碎冰碴子,早在他踏入宫门前,就已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汇集到他案头。

此刻正在他脑中盘旋、沉淀。他面上无波,眼神却比这清晨的宫道更深邃难测。

他的目的地是文渊阁东侧的“仪制清吏司”值房。那里将是今日风暴的中心——最终拟定皇后人选,并启动大婚、祭祖仪程的枢机所在。

宫墙夹道间,身着各色素服、步履匆匆的低阶内侍和宫女们远远望见白战一行,无不屏息垂首,紧贴墙根避让,如同礁石边分开的细碎水沫。

他们眼神闪烁,传递着昨夜储秀宫那场“意外”带来的余悸和揣测。

白战目不斜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无声的骚动,如同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吱呀——”

沉重的楠木门被推开,值房内灯火通明,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干燥墨锭和淡淡熏香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异常宽敞,正中央摆着一张大得惊人的紫檀木长案,上面堆积如山的卷册几乎遮挡了视线。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博古架,塞满了黄绫包裹的皇家礼制典籍、历年大婚仪注图册、宗庙祭祀图谱以及各省呈报的秀女籍贯、家世、评语的档册。

几位穿着青袍的低阶官员已伏案疾书,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专注和压力。

白战在主位坐下,随堂官无声地将最紧要的几份卷宗呈上。他首先展开的是一份墨迹犹新、加盖了内务府宝印的《储秀宫夜宴失仪事略》。

蝇头小楷记录了昨夜事故的过程:宫女失足,酒壶碎溅秀女萧氏,管事太监已责罚、清扫云云。

报告写得四平八稳,将一场可能的谋杀粉饰成了寻常的御前失仪。

白战的目光在“萧晚照”、“衣衫湿透”、“暂回栖霞阁更衣”几字上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那份关于此女的密报——出身寒微、验身疑点、孙嬷嬷的异常举动。

昨夜的事,是巧合?是试探?还是……灭口的开始?那个塞纸条的人又是谁?那只潦草的蝴蝶……念头如电光般闪过,旋即被压下。眼下,有更要紧的国之大事。

“传。”白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值房。

门外候着的几位核心官员鱼贯而入,为首的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富勒浑,一个面团团脸却眼神精明的胖子。

接着是礼部尚书周廷儒,须发皆白,神情端肃。

再后面是钦天监正何观潮,掌印太监赵德全,以及负责宫廷守卫的侍卫内大臣图海。他们代表了筹备大婚仪典的各方势力核心。

“诸位,”白战示意众人落座,开门见山,“秀女阅选已毕,今日当议定皇后人选,呈报陛下御览钦定。事关国本,社稷承祚,不容丝毫差池。”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摊开在案头的三份精装玉版宣册页上,那是三位最终候选皇后的“全档”。

张静姝,吏部尚书张廷玉之女、崔明微,镇北侯崔胤之女、李婉宁,已故太傅李光地孙女。名门贵女,画像上的她们个个端庄娴雅,眉目如画。

富勒浑立刻堆起笑容,拱手道:“王爷辛苦。依奴才浅见,张氏贵女端庄持重,家世清贵,父执掌吏部天官,为六部之首,堪为中宫表率。”他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京官和旧勋贵族的立场。

周廷儒捋着白须,缓缓道:“《礼记》有云:‘天子之与后,犹父之与母也。’皇后之德,当母仪天下。崔氏女出身将门,闻其性韧而明理,家父镇守北疆,功勋卓着。值此边关未靖之时,择此女或可彰显陛下重武抚远之意。”礼部尚书更看重象征意义和平衡。

图海身为满洲亲贵,粗声道:“李太傅是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天下。李小姐自幼承其祖训,诗书礼仪,温婉贤淑。选之,可安天下士林之心。”他代表的是皇帝亲信和部分勋贵势力。

三派意见,泾渭分明。白战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檀木桌面。他知道,这三位秀女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廷玉位高权重,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崔胤手握重兵,镇守帝国咽喉;李家虽无实权,但清流领袖的遗泽仍在,代表着文脉正统。

选谁,都意味着权力天平的一次重大倾斜,也必将引来另外两方势力的反弹。

窗外,天色已大亮,阳光透过高窗的明瓦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巨大的光斑,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狂舞,一如这权力场中的勃勃野心和无形角力。

赵德全一直垂手侍立,此时上前半步,声音尖细平稳:“禀各位大人,坤宁宫寝宫的打扫、粉饰、布置已按祖制启动。

内库司报,大婚所用各色绸缎、金器、玉器、珠宝头面、器物陈设一千二百八十余项,已齐备九成。

尚余江南织造贡品云锦百匹、东海贡珠十斛因路途耽搁,三日后可抵京。尚衣监奏,皇后大婚礼服并常服一百二十套,绣娘三百日夜赶工,凤冠霞帔的嵌宝、点翠工序已近尾声。”

他一口气报出流水般的数字和事项,显示出内务府高效却也庞大的运作机器。

“太常寺那边如何?”白战问的是祭祀部分。

周廷儒接口道:“已选定吉日。陛下大婚当日,即行告祭太庙、奉先殿大典。仪注草稿已呈御览,一应祭品、乐舞、卤簿仪仗俱按上上吉礼筹备。斋戒期定于大婚日前七日始,于斋宫及奉先殿侧殿。礼乐演习昨日已在太常寺后苑开始。”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告祭太庙时,需陛下亲奉玉帛、酒醴,行三跪九叩大礼,步辇仪仗路线需与内务府、銮仪卫、步军统领衙门再三核对,确保万无一失。”

图海立刻表态:“侍卫处已调派精兵八百,会同銮仪卫、护军营,负责大婚及祭祖全程护卫、清道。沿途岗哨、制高点均已勘定,闲杂人等绝无靠近可能。”他的话语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

白战听着这些滴水不漏的汇报,心中却无半分轻松。越是完美的计划,越怕意想不到的纰漏。

他想起了储秀宫门口那滩未能彻底清理干净的暗红色酒渍,再小的意外,发生在关键节点,也可能酿成大祸。

他转向钦天监正何观潮:“天象如何?吉日可曾复核?”

何观潮是一位清瘦的老者,眼神如古井深潭。他展开一卷星图,指着上面朱笔圈点的位置:“回王爷,下官昨夜彻观天象,紫微垣帝星明耀,辅弼二星拱卫有力。所选吉日正值‘岁德合’,主百事和谐,大利婚嫁、祭祀。天象无虞,大吉。”

他的话语带着某种神秘的笃定,暂时抚平了众人心中一丝因储秀宫风波带来的隐忧。

议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讨论极为详尽,从皇后册宝的材质纹饰,到祭祖时牺牲牛羊的毛色齿龄。

从大婚当日接受百官命妇朝贺的班次序列,到斋戒期间御膳房素斋的菜单……

每一项都被反复推敲、争执、最终在白战的决断或调和下敲定。权力在这个房间里无声地流动、碰撞、妥协。

终于,关于皇后人选的争执达到了白热化。富勒浑力主张静姝,周廷儒倾向崔明微,图海坚持李婉宁,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白战的目光再次掠过案头三份精美的档册。张静姝的画像端庄大气,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崔明微的画像英气中带着柔美,笔触仿佛能勾勒出她观察宫女太监时的敏锐神态。

李婉宁则是一派温婉从容,如同古卷中的仕女。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那份标注着“张静姝”的玉版册上。

张廷玉……这个掌控着帝国官员晋升命脉的吏部尚书,他的影响力,在稳定朝局、尤其是在新帝即将亲政的这个微妙时刻,是不可或缺的筹码。至于崔家和李家……白战心中已有安抚之策。

“陛下春秋正盛,中宫之位,当以‘稳’字为先。”白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

“张氏女家世清贵,父执掌吏部,深孚众望。其女仪范端凝,堪为天下母仪表率。本王之意,当以张氏为后!”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富勒浑脸上的狂喜和周廷儒、图海眼中闪过的失落与不甘,“然,崔氏将门虎女,性情坚韧,特册封为‘贤妃’,是四妃之一,地位尊崇。李氏淑德温良,承太傅遗泽,册为‘淑妃’。如此,文武并重,清流安泰,方显陛下恩泽广布,后宫祥和。”

一锤定音!富勒浑喜形于色,深深一揖:“王爷明断!奴才即刻遵办!”

周廷儒和图海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虽有失落,但贤妃、淑妃之位亦是极高荣宠,仅次于皇后,且白战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无法辩驳,只得随之行礼称是。

一场潜在的政治风暴,被白战以高超的平衡术暂时平息于萌芽。

核心议程落定,后续事务的推进骤然加速。一道道指令从白战口中清晰吐出:

“着内务府即刻备妥皇后张氏、贤妃崔氏、淑妃李氏的正式册封诏书草本,用印后连同选秀最终名册,呈陛下御览!”

“礼部复核大婚、祭祖全部仪注细节,所有环节职责落实到人,明日申时前将最终流程呈报!”

“内务府督催所有贡品、器物务必按期到位,大婚礼礼服、首饰三日内呈送慈宁宫:太后\/太皇太后居所预览!”

“钦天监密切观测天象,直至大礼完成,每日一报!”

“侍卫处、銮仪卫、步军衙门即刻会同勘查大婚、祭祖路线,肃清一切隐患,绘制详细守卫图呈阅!尤其注意祭祖途经区域!”

“知会宗人府,做好迎娶皇后、册封嫔妃,及奉先殿祭告的各项宗谱登录准备!”

“晓谕尚仪局、尚寝局等后宫二十四衙门,即刻按皇后、四妃规制,准备坤宁宫及东西六宫相应殿宇的陈设、用具、宫人配置!”

整个值房如同精密的齿轮组瞬间高速运转起来。官员们领命退出,步履匆匆,空气中只剩下笔走龙蛇的沙沙声和卷宗翻阅的哗啦声。

当值房内只剩下白战和心腹随堂官时,喧嚣沉淀下来。阳光已移至长案中央,照亮了堆积的文牍。

白战揉了揉眉心,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爬上眉梢。

大幕已然拉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端起手边早已冰凉的参茶,啜饮了一口,目光落在桌角那份被压在最下面的《储秀宫夜宴失仪事略》上。

“栖霞阁那边,可有动静?”他低声问身旁的随堂官。

随堂官垂首,声音压得更低:“回王爷,寅时初(约凌晨3点),有报萧秀女所居栖霞阁外,似有不明人影短暂驻留,旋即消失。阁内灯火彻夜未熄。清晨,萧秀女按例至储秀宫问安,神色……异常憔悴恍惚。”

白战眼神微凝。昨夜栖霞阁外的脚步声果然不是错觉。纸条…毒酒…警告…孙嬷嬷……

“信物可示孙嬷嬷……”白战默念着密报中提到的纸条关键句。

孙嬷嬷,那个在验身环节放了萧晚照一马的验身嬷嬷。她在这盘棋里,是意外闯入的棋子,还是某个隐藏棋手的落子?那张神秘的纸条,是善意的示警,还是更深的陷阱?

在即将到来的皇后册封和大婚的滔天巨浪下,栖霞阁那个卑微角落里的生死危机,如同一根细微却可能致命的刺。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檀木桌面碰撞,发出轻微却清脆的“嗒”声。

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足够隐秘、足够可靠的眼睛,盯紧栖霞阁,盯紧孙嬷嬷,更要盯紧昨夜储秀宫所有涉事之人:那个摔倒的宫女,那个看似管事的太监,还有那些幸灾乐祸的秀女们。

风暴的中心看似在皇后册立、大婚礼成,但深宫的杀机往往始于微末。

白战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摩挲,那声轻微的“嗒”响仿佛在空旷的值房里漾开了涟漪。

他望向垂手侍立的随堂官,眼神锐利如刀,方才那一丝疲惫被深沉的思虑彻底压下。

“栖霞阁的影子,”白战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却字字清晰,“务必要看到‘皮’和‘骨’。不是巡夜的禁卫,也不是各宫明面上的耳目。”

随堂官心领神会,头更低了几分:“王爷明鉴。宫墙夹道里讨生活的‘灰雀’,有几个是卑职旧识,嘴严,眼利,腿脚也伶俐。”

“‘灰雀’…甚好。”白战微微颔首,指尖点了点那份被压在最底下的《储秀宫夜宴失仪事略》。

“栖霞阁是其一。其二,盯死孙嬷嬷。她宫外有个过继的侄子在东城兵马司当差,每逢旬休必去探望。传话出去,查清她近日接触过何人,收过何物,神色有无异常。特别是…”他顿了顿,目光幽深,“昨夜之后。”

“其三,”白战的目光抬起来,越过堆积的文牍,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储秀宫里的‘热闹’也不能冷清了。那个摔了盘子的宫女,叫什么…翠荷?查她摔的是意外,还是脚下‘绊’了东西。管事的张太监,据说昨夜当值时‘恰好’闹了肚子?查清他那一个时辰在何处,见了谁。”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挑两个平日里‘消息’最灵通、最爱往萧秀女跟前凑趣的,看紧她们今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随堂官迅速在脑中记下目标,低声道:“王爷放心,卑职亲自去安排人手,分三路,互不相干,口风绝对锁死。每日亥时末(约晚上11点),卑职亲来禀报。”

白战“嗯”了一声,重新端起那杯凉透的参茶,却没有喝。他看着杯中沉底的参须,如同看着这深宫泥潭里难以捉摸的暗流。

“记住,”他最后缓缓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看到的每一缕风,吹动的每一片叶子,都要报来。哪怕是‘灰雀’惊飞了一只虫子,孙嬷嬷多绣了一针花样,宫女太监多吃了一碗饭…琐碎的线头,才能织出完整的网。”

他放下茶杯,视线沉沉地落在那份《储秀宫夜宴失仪事略》上,“毒酒是警告,纸条是谜题。下棋的人,不会只落一颗子。栖霞阁的刺,要拔,更要看清握着刺的那双手,指向的是哪里。”

值房内再次陷入沉寂,阳光已悄然偏移,在檀木长案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白战知道,一张无形的网,正随着他无声的指令,悄然撒向储秀宫的每一个角落。风暴眼中,微澜已起。

值房内,最后一缕残烛在青铜灯台上摇曳了一下,终于湮灭。浓得化不开的龙涎香淤塞在四壁间,混着陈旧文书与墨锭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白战搁下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边关急报,玄铁指套在紫檀案几上敲出短促而沉闷的一响。

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深青色蟒纹补服随动作垂落,银线暗绣的螭吻纹在昏昧的光线下蛰伏如渊。

靴底踏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空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碾碎了满室的寂静。

雕花木门近在咫尺,门轴处渗入一线微曦,切割开室内的幽暗。

他抬手,指尖刚触及门环,身后便传来一声低沉的传唤。

“王爷,卑职来。”

随堂官霍仲的声音裹着晨风,从阴影中浮出。这个精瘦的汉子始终保持着半步后的距离,此刻却比平日更近了些,玄色皂靴已踩过门槛,骨节分明的手按在门框另一端,力道不轻不重。

他弓身推门的动作利落得像刀出鞘,手腕翻转间,门枢发出一声滞涩悠长的声响,晨光挟着清冽的风猛地涌入,瞬间将白战挺拔的身形勾勒在门框之中。

值房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沉闷的撞击声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雨燕。

白战在朱漆廊柱下驻足,浓重的龙涎香被穿堂风稀释成稀薄的丝缕,缠在深青色蟒袍的银线云纹上,凉得刺骨。

他抬眼望向三重汉白玉台基尽头的太极殿,飞檐戗脊上那排沉默的嘲风兽,正将晨光割裂成锋利的光刃。

穿过中书省回廊时,几个抱牍疾走的绿袍小吏如遇兕虎般贴墙垂首。

白战的目光掠过他们微颤的鹌鹑补子,停在西侧月洞门内森然矗立的太庙脊兽。那里新供着征西阵亡将士的牌位,香烛余烬被风卷着扑上他的袍角,像无数焦黑的蝶尸。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兵部呈报的阵亡名录,有个熟悉的名字排在陇右道第七列,是曾为他挡过毒箭的亲兵队长。

“王爷。”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翰林院掌院学士冯延年持象牙笏板立在竹影里,枯瘦的手指正神经质地摩挲着笏板裂痕。

白战颔首回礼时,瞥见他补服肩头蹭着星点朱砂,那是御批奏折的印记。“冯学士彻夜当值?”

他目光扫过老人泛血丝的眼底。冯延年喉结滚动两下,终是躬身低语:“陛下...命老臣重拟突厥上贡条款。”

风突然紧了,满园湘妃竹簌簌作响如鬼泣。白战望向太液池方向,水面漂着昨夜暴雨打落的石榴花,殷红如凝血蔓延。

他未再言语,蟒纹皂靴踏过落花时,金线绣的螭吻在阳光下闪过一瞬寒芒。

承天门戍卫的金戈骤然交错,十六名龙武军甲士如雕塑般分列。

白战掏出玄铁鱼符的刹那,余光瞥见角楼阴影里闪过半幅孔雀纹官袍,是齐王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鱼符,佩剑鞘尾的玄玉撞击在青铜门钉上,铿然震落门楣积尘。

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长安的烟火气裹着胡饼焦香扑面而来。

镇北王府的青幔马车停在御道石兽旁,王府侍卫江木正用鹿皮擦拭辕马辔头上的铜螭纹,见白战现身,拇指在刀镡上轻叩三下——这是“无尾随”的暗号。

“去平康坊的蜜饯铺子。”白战登车时抛过个荷包,“王妃要梅煎。”

江木掂着沉甸甸的钱袋咧嘴笑了,鞭梢却在空中甩出个诡异的蛇形轨迹。

车轮碾过铺街青石板时,白战从窗隙看见三个波斯商人抬着镶螺钿的箱子闪进齐王府侧门,箱角渗出暗红痕迹,在日光下迅速凝成褐斑。

马车驶入朱雀大街主道,声浪如潮水般漫进车厢。

梳双髻的卖花女被挤在酒肆彩楼下,竹篮里新折的玉兰遭泼皮撕扯。

驼队铜铃声中混着胡姬手腕银钏的碎响;更远处有举孝廉的士子车队正阻塞路口,素幡上“陇西李”墨字被风卷得狂舞。

白战的手指在车壁暗格轻扣,江木立即甩出鞭花清道,精钢鞭梢扫过泼皮耳际削下半缕黄毛,惊叫瞬间淹没在波斯商贾的叫卖声里。

“查那箱东西。”白战的声音压在车轮吱呀声中。江木点头,鞭杆似无意地敲击车辕七次,巷口乞丐的破碗立刻调转了方向。

镇北王府的鎏金门钉在午时日光下灼灼如星。白战踏过二门时,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仍惊起藤架上的蓝喉歌鸲。

穿过回廊的瞬息,他瞥见拓跋玉贴身侍女云袖捧着鎏金鸿雁镜匣立在庑房暗影里,匣盖未合拢的缝隙露出半截玄色帛巾。

“王爷回来了。”拓跋玉的嗓音自紫藤瀑帘后传来,像浸在泉水里的白玉。她立在花厅的越窑青瓷缸前,指尖还拈着半片浮萍,藕荷色罗裙被穿堂风吹得贴住小腹。

白战解披风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发间新簪的垂珠步摇——赤金绞丝托着泪形明月珰,正是他上月剿匪时从南诏马帮手里夺的贡品。

“梅煎搁在井水里湃着。”拓跋玉接过他卸下的佩剑,剑鞘血槽残留的褐迹在她葱白指间刺目惊心。

她转身时步摇未颤,裙裾却在青砖上拖出转瞬即逝的弧度。白战突然扣住她手腕,薄茧擦过腕间跳动的血脉。

白战扣在她腕上的力道骤然一松,那双惯于审视沙场、淬着寒光的眸子,此刻却像被暖阳融化的坚冰,骤然漾开一圈圈明亮而温润的涟漪。

食案设在临水的敞轩。青玉荷叶碟里码着金乳酥,玲珑牡丹饼在玛瑙盘里堆成小山,当中一瓮驼蹄羹蒸腾起乳白雾气。

拓跋玉执起錾花银勺,忽见白战左肩蟒纹有处微不可查的走线偏移,那是今晨被御前带刀侍卫划破的刀口重绣痕迹。

“尝尝新贡的苦笋。”她将月白釉盏推过去,笋尖浸在琥珀色酱汁里浮沉,“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白战举箸时瞥见她袖口沾着星点药渣,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拓跋玉却用筷尖轻点他面前的玉露团:“府医说...安神。”

竹帘忽被风卷起,满池锦鲤惊散如碎金。白战突然握住她欲收的手腕,温热掌心紧贴微凉的翡翠镯子:“齐王献了突厥美人。”

苏婉指尖微颤,银箸磕在定窑碟沿清鸣不绝。她反手将笋尖喂进白战唇间,苦香在齿间炸开的瞬间,耳边传来她如兰的气息:“那臣妾该备红绸了?”

睫羽在腮边投下的蝶影轻颤,袖中却滑出半截寒光,是他去年所赠的错金匕首。

侍女布菜的身影在纱屏后晃动如皮影。白战咀嚼着苦笋,齿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他目光掠过拓跋玉腰间蹙金绣囊,那里面本该装着昭觉寺求来的平安符,此刻却鼓起不自然的棱角。

敞轩外突然传来江木的低语:“胡商箱子验过了,是淬毒的蒺藜箭镞,形制与上月朔州军械库失窃的分毫不差,尤其是尾翎下方那道致命的菱形凹痕。”

苏婉的银勺“铛”地撞上羹碗。白战倏然起身,蟒袍广袖拂落案头玉簪花,却在俯身拾取时触到她冰冷的手指。

满地碎玉里,他借宽袖遮掩将密报塞进她掌心,指尖划过“齐王”“朔州”“三更”几个凸起的墨字。

“苦笋败火。”拓跋玉突然扬声道,将整碟碧玉片推至他面前,“王爷多用些。”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碟沿轻敲三下,那是当年在陇右大营约定的暗号——“杀”。

敞轩外,江木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如刀。日光正毒,满池浮萍被晒出腥甜的暖香。

午后的暑气闷得人透不过气,庭院里的蝉鸣一声紧过一声,穿透竹帘,敲在人心上,却驱不散敞轩内凝滞的寒意。

白战的目光凝在桌案那一盏小小的白玉杯上,碧澄澄的梅煎沉在杯底,几块浮冰细碎,映着树叶缝隙漏下的光,幽冷得像寒潭深处凝固的眸子。

方才拓跋玉指尖那雪水浸骨的凉意,似乎还缠绕在他腕间,挥之不去。

他强迫自己低头,看向碗中精致的小菜。清蒸鲈鱼雪白,玉笋片脆嫩,一碗熬得浓稠香软的碧粳米粥冒着丝丝热气。

他执箸,动作沉稳依旧,箸尖拈起一片鱼肉,入口却冷硬如冰,味同嚼蜡。

对面的拓跋玉安静得如同一幅工笔仕女图,仿佛先前剑鞘槽沟里那抹刺目的褐迹,以及彼此肌肤相触时那无声的惊心动魄,不过是白战自己的一场幻觉。

她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小口啜着温热的米粥,姿态娴雅。

唯有在她不经意抬手掠过鬓角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段手腕内侧,那一道被剑鞘压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淡红痕,无声地刺在白战眼底,那是他情急之下紧扣住她的印记。

她似乎浑然不觉,目光落在桌角那盏湃着梅煎的冰釜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今年的梅子腌得格外好,酸得解暑。”

白战心头一动,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那是某种毫无征兆的、对酸味的偏好。

他的视线下意识扫过她面前几案,果然,那碟开胃的腌梅少了大半。

这细微的异常,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片复杂的涟漪。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尚未启唇,拓跋玉已抬眼看向他,眸光幽幽,依旧带着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平静地问:“王爷是要再添些粥么?”她的平静,反而在他心底投下更深的暗影。

他搁下银箸,玉箸落在玛瑙箸枕上,发出一声清泠短促的脆响,打破了这精心维持的宁静表象。

“江木。”白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清晰地穿透了轩外凝滞闷热的空气。

厚重的竹帘无声掀开,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侍卫应声而入,单膝点地,玄色劲装在沉滞光线里吸尽所有浮尘。“王爷。”他垂首,声音干脆利落。

白战没有多余言辞,只抬手探入怀中。那枚触手温润的鎏金宫牌被他取出,其上盘踞的螭龙纹饰在昏暗中流转着内敛而沉重的光泽,象征着直达天听的权力。

“速去太医院,”白战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仿佛在齿间碾磨过,带着铁锈般的慎重,“持本王宫牌,即刻请当值的胡院判亲来府上一趟。”

他将宫牌递出,目光却沉沉落在拓跋玉净瓷般的侧脸上,仿佛要将她的平静穿透,“为王妃请脉。”最后四个字,说得极缓,带着一种连自己也未曾尽信的试探。

江木双手恭敬接过那枚沉甸甸的宫牌,指尖触到的冰凉带着千钧重担。

他眼神锐利如鹰,飞快地扫过王妃平静无波的容颜和王爷眉宇间深锁的凝重,一股无声的警兆瞬间攫住了他。

他未发一言,只深深一叩首,玄色身影便如一道迅捷的墨痕,利落地消失在庭院浓密的树影深处。

宫牌离手,白战的目光终于落回拓跋玉身上。“玉儿,”他唤了一声,声音比往常柔和些许,却掩不住那份沉甸甸的试探,“莫多想。”

他隔着几案伸出手,宽大的手掌缓缓覆向她搁在桌沿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

拓跋玉并未躲闪,任由他覆住。她指尖的微凉透过皮肤传来,如同浸过雪水的玉石。

她甚至微微屈起手指,像是回应般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笑意在唇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王爷在,妾身便不多想。”

那语调轻柔,温顺得无可挑剔,如同精心编织的锦缎。

然而,她眸底深处那片幽潭,却始终波澜不惊,映不出丝毫心绪的晃动,沉静得叫人心惊。

白战凝视着她低垂的眼睫,那浓密羽睫织就的帘幕,将所有的光与影都温柔地遮挡其后。

轩内再次陷入沉寂,唯有冰釜中冰块融化时细微的“滋滋”声,单调地重复着,像极了某种危险的倒计时。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里流淌得格外粘稠凝滞,轩外蝉鸣的聒噪被无限放大,撞击着耳膜,每一次鸣叫都像在拉扯紧绷的神经。

白战端坐如松,下颌线却绷得冷硬如刀锋,拇指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食指指腹上那道经年累月磨砺出的薄茧,那是曾无数次握紧刀柄留下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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