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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并没有立即起身。他的身体只是略微前倾了一下,仿佛要站起来,但最终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藤椅上拓跋玉冰凉的手背,确认她的状况。

他的目光依旧凝聚在妻子苍白的脸上,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寸虚弱都刻进心里。

那宽厚的手掌并未收回,依旧小心翼翼地拢着拓跋玉的手,指节泛白,传递着无声的守护与无边的忧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屋内的寂静像是有了重量。重阳子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催促,任由那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直到白念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又夹杂着深深忧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父亲,时辰……确实不早了。”

他顿了顿,目光担忧地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本就虚弱,腹中还有妹妹……恐……恐怕早已饿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警钟,敲醒了沉浸在忧思中的父亲。

白战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像是被“饿”这个字刺中了要害。

他瞬间从对妻子的极度担忧中抽离出来,意识重新聚焦。

是啊!他们一行人!从北境将军府启程,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向东奔行,整整二十多个时辰!

启程前只胡乱喝了一碗薄粥,啃了几块冰冷的玫瑰糕!那点东西,在漫长的颠簸和高度紧张的精神消耗下,早已化为乌有。

剧烈的饥饿感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玉儿本就身体孱弱,怀着身孕,岂不更是煎熬?还有孩子们,还有忠心耿耿的楚言和浮春……一股自责混着强烈的焦虑涌上心头。

不能再耽搁了!白战不再犹豫。他迅速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的屋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遮住了那本就微弱的烛光。

他一步跨到藤椅前方,动作矫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没有丝毫停顿。

他俯下身,坚实的双臂小心探入,一手穿过拓跋玉纤细的颈后,一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膝弯,将她轻柔地抱离了藤椅。

拓跋玉似乎被惊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微弱地哼了一声,将脸埋进了白战宽阔温热的胸膛,寻求着熟悉的安全感。

白战稳稳地抱着妻子,转身面向重阳子。他的目光扫过师弟依旧泛红的眼眶和强忍激动的脸。

脸上却没有任何重逢的激动或路途的疲惫显露,平静得似深不见底的寒潭。

白战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师弟,麻烦前面带路。”那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今日无风”。

重阳子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热。他太了解大师兄了,这平静之下,是惊涛骇浪后的沉寂,是磐石般的意志。

他立刻收敛心神,正色道:“是,师兄请随我来!”

他转身,快步走向门口,同时向院中肃立的师弟们使了个眼色。师弟们心领神会,立刻无声地分散开,在前面引路。

楚言在门边微微颔首,示意浮春跟上。浮春连忙小跑两步,紧紧跟在白念玉身侧。白战抱着拓跋玉,步履沉稳地迈出了门槛。

当他踏出院门的第一步,脚踩在冰冷坚硬、带着夜露湿滑的青石小径上时,一股极其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他。

眼前的山路蜿蜒曲折,隐入深沉的夜色与浓密的林影之中。道路的形状依稀还是旧日的轮廓。

然而脚下的石板,却已不是记忆中那些被无数代弟子脚步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石。

新的石板棱角分明,缝隙间顽强地钻出陌生的杂草,透着一股生冷和疏离。

路旁的树木,似乎更高大了许多,张牙舞爪的枝桠在夜风中晃动,投下幢幢鬼影。

空气中弥漫着山中特有的草木泥土气息,却仿佛掺杂了某种他从未闻过的、属于陌生植被的苦涩气味。

这片他生活过的土地,阔别百余载,竟变得如此……陌生。

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重阳子在前面引路,步履匆匆,显然对路径极为熟稔。白战沉默地跟在后面,每一步踏下,都传来清晰而空洞的回响,像是在叩问着流逝的时光。

白念玉紧紧跟在父亲身侧,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以及前面引路的那几个陌生的“师叔”,他的手一直下意识地按在腰间悬挂的佩剑上。

浮春则显得有些畏缩,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对周围浓重的黑暗和陌生的山林充满了恐惧。

楚言无声地垫后,像一个融入夜色的影子,锐利的目光从未停止扫视前后左右,守护着这个脆弱队伍的后背。

一行人沉默地在山径上穿行。夜色浓重,只有引路弟子手中提着的灯笼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石板路。

光线之外,是无尽的黑暗和山林深邃的轮廓。风声穿过林梢,呜呜作响,如同低泣。

偶尔有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凄厉而突兀,引得浮春一阵阵轻颤。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巍峨的大殿出现在视野中,灯火通明,人声隐约可闻,那便是“太虚殿”。

殿宇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宏大,飞檐斗拱,依稀可见当年的气势。

然而,走近了,白战敏锐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岁月侵蚀的痕迹。

朱红色的殿门颜色已显黯淡剥落,门板上几道深深的裂纹却像狰狞的伤疤。

巨大的石阶边缘被磨损得圆滑缺损;殿门口的巨大石狮,一只的爪子明显断裂后重新修补过,痕迹粗糙,与原本精雕细琢的狮身格格不入。

殿内透出的明亮光芒和喧嚣人声,与这殿宇本身的沧桑形成刺目的对比。

踏入殿门,强烈的光线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微微眯起。一股混杂着食物香气、汗味、熏香以及陈旧木料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殿内空间极为开阔,足以容纳数百人,此刻已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张长条案几,大部分已经坐满了人。

当白战抱着拓跋玉出现在门口时,原本嘈杂喧闹的大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喉咙!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数百道目光,有如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有好奇、有探究、有敬畏、有漠然、有深深的审视,甚至……夹杂着几道难以察觉的冰冷与敌意。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巨大的压力无声地弥漫开来。

重阳子连忙侧身引路,带着白战一行人走向大殿最前方、稍稍高出地面、靠近主位的两张并排的宽敞案几。

那显然是贵宾之位。无数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脚步,窃窃私语如潮水般在死寂之后重新泛起,却压得极低,嗡嗡作响,汇成一股令人不安的背景音。

白战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中妻子身上。

他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拓跋玉安置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宽大坐榻上,细心地将一个靠枕垫在她腰后,又拉过一张薄毯盖在她微凉的双腿上。

拓跋玉似乎对这光亮和喧嚣有些不适,眉头微蹙,但感受到丈夫熟悉的气息和动作,并未闭眼,顺从地依偎着。

白战这才在她身边落座。白念玉紧挨着父亲坐下,楚言则如古松般侍立在白战身后一步之处,冷冽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带着无声的警告。

浮春被安排在白念玉旁边,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低着头,不敢看周围那些陌生的面孔,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侍立在旁的弟子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为他们案上的酒杯斟满琥珀色的液体,酒香四溢。

重阳子也在旁边的案几后坐定。他拿起酒杯,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笑容,努力想让气氛缓和一些:“大师兄,诸位贵客,一路劳顿,辛苦了!此乃山门自酿的‘青松露’,虽非琼浆玉液,却也清冽甘醇,请满饮此杯,权当师弟为师兄接风洗尘!”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白战身上,白战沉默着。他没有立刻去碰那晶莹的酒杯。

他的目光,如同缓慢流淌的熔岩,扫过这金碧辉煌却又处处透着沧桑的大殿穹顶。

那曾经描绘着祥云仙鹤的藻井彩绘已经斑驳黯淡;巨大的梁柱上,当年师尊亲手书写的磅礴匾额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字体陌生的新匾。

支撑大殿的巨柱上,曾经镶嵌的珍贵玉石装饰,如今只剩下一个个刺眼的凹坑和丑陋的灰泥填补痕迹。

殿内灯火通明,几乎亮如白昼,无数烛火在巨大的灯树上燃烧,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也将每一处衰颓与修补的痕迹,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大殿中央主位之下,那一片片端坐的陌生身影上。那些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庞,眼神中带着对他这个“传奇大师兄”纯粹的好奇与仰望。

他们穿着统一的、簇新的门派服饰,精神抖擞。然而,在这片鲜亮之中,他只辨认出零星几个熟悉却已显出老态的面孔。

那些曾与他一同习武、一同受罚、一同在山野间纵情奔跑的少年玩伴们,那些曾恭敬唤他“大师兄”的同门们……都不见了。是被岁月带走?还是被这滚滚红尘淹没?

一百多年啊!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让孩童长成壮年,让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鬓染霜华,让坚固的殿堂布满裂痕。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苍凉和物是人非的悲怆,宛如冰冷的海啸,无声地将他淹没。

这满殿的喧哗灯火,这恭敬的师弟,这陌生的弟子,这熟悉的殿宇轮廓下掩盖的巨大陌生……一切都在诉说这百余载光阴的残酷剥离。

太虚殿的穹顶高悬,灯火煌煌如昼,流光洒在斑驳的柱石上,每一道裂纹都似时光的爪痕,无声地嘲笑着昔日的荣光。

白战凝视着妻子,隔着薄毯感受她微弱的呼吸,仿佛拥着一缕易散的烟霞。

喧闹声浪拍打耳际:弟子们推杯换盏的笑语、重阳子殷勤劝酒的嘶哑嗓音、远处琴瑟的叮咚……但这些鲜活声响,只在他心底激起更深的空洞。

目光扫过,满座陌生面孔中,偶见一两张苍老的容颜,曾是记忆中嬉闹的少年,如今却眼窝深陷,鬓角染霜,与他默然对视时,竟无半分旧识的暖意。

“百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句话如冷刃般划过脑海。当年,他离山时,太虚殿的石狮还昂首啸天,青石阶被晨练的足音磨得温润如玉。

而今,修补的狮爪粗陋刺眼,石缝间蔓生野草,倔强而陌生。

楚言如影随形地立在身后,刀锋般的视线警醒地巡梭,提醒他这盛宴不过是浮华的囚笼。

白念玉轻碰父亲的手臂,低语:“父亲,菜凉了。”这一声,却似惊雷,将他从时光的漩涡中拽回。

他垂眸,拓跋玉苍白的脸在灯下泛起一丝虚幻的红晕,仿佛旧日那个策马扬鞭的北境公主。

“呵,这满殿辉煌,原是一场盛大的悼念,悼念那湮灭于尘埃的年少轻狂。”

殿门鎏金辅首震颤的嗡鸣在梁柱间层层递进,重阳子掌中琉璃杯陡然凝霜。

琥珀色酒液冻结成棱柱体时,门缝涌入的乳白云雾正吞噬蟠龙柱的爪鳞。

那是云崖子藤杖点地激发的山巅寒雾,裹着碎冰晶漫过金砖地缝。

三道身影踏雾显形的刹那:玄露子绛纱道袍翻涌的百草清气漫过青石地砖,腰间七宝药囊的玉制药杵碰撞出清越碎响。

风鸣子星冠垂落的二十八宿明珠随步伐明灭,罗盘青铜指针飞旋时投下的藻井残影,恰好覆住柱础灰泥填补的凹痕。

云崖子焦尾藤杖裂痕渗出的松脂香里,杖头太极玉的阴阳鱼轮转如生,映出白战骤然收缩的瞳孔。

鎏金殿门内回荡着三百弟子伏拜的衣袂声,如林鸟惊飞时羽翼的骤响。

几位仙尊踏着氤氲雾霭步入大殿,为首者清癯的面容上古潭般的眼眸深不可测。

重阳子当即躬身如折竹,道袍广袖垂落青砖:“弟子恭迎三位师叔法驾。”

三位仙尊含笑受礼。青袍师叔银丝拂尘轻扫殿风,山泉般清越的嗓音荡开凝滞的空气:“龙隐师侄,久违了。”

鹤发师叔雪眉下的双目掠过藻井残影:“贫道适才观星象有感。”

最后那位慈眉垂目的师叔,唇角笑纹里藏着半句未言之谶。

白战五指深陷紫檀案沿,指甲盖因巨力压迫泛出惨白,玄色大氅旋身荡起的气流卷动浮尘。

单膝砸向金砖的闷响震得地面卦纹微颤,梁间两只灰雀惊惶窜向藻井裂缝。

碎发垂落额前,却遮不住他眼底翻涌的赤红血丝:“不肖弟子龙隐,叩拜各位师叔!”

云崖子焦尾藤杖横截其肘,杖身陈年包浆映出白战痉挛的手背肌腱。枯竹般的指节托住百钧之力:“百载风雪蚀骨...”

藤杖龙鳞纹硌着衣料磨出碎屑,“难为你还记得回山的路。”

白战肩骨倏然下沉三寸,喉间哽咽如塞砾石:“弟子髀肉复生...筋骨尚存!”

痉挛五指死死抠进藤杖龙鳞纹,玄色袖口在包浆处磨出深痕:“此身纵化齑粉,不敢忘归云阶石径...”

白战回首时,玄氅如夜翼扫过案沿,琉璃盏中残酒泼出蜿蜒的夔龙形水痕。“念玉!过来拜见三位师叔祖!”

“是,父亲。”少年自席间弹身而起,酸枝木墩翻倒的闷响中,青铜剑鞘尾箍磕中案角。

螭首吞口与青玉带钩相击迸出冷冽星火,惊得藻井裂隙间栖息的灰雀扑翅撞向描金的殿柱。

少年垂目,捧拳行礼的姿态带着刻意模仿的僵硬:“晚…晚辈龙念玉,拜见师叔祖。”

“龙氏麟儿竟这般大了?”云崖子声若洪钟震得梁尘簌落,“上前来!”

白念玉踉跄半步,风鸣子袖中忽飞出一道流火。他本能拔剑格挡,青铜剑身“铮”地截住赤红玉珏,夔龙纹在交击处浮现金芒。

“善!”玄露子含笑将玉珏弹入剑镡,“北海寒玉所铸夔龙珏,今日归位!”

玉珏熔进青铜剑的瞬间,白念玉虎口迸裂的血珠竟化作星屑飘散。

白战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天工锻器谱》记载的“血炼认主”!

拓跋玉试图起身,孕腹阻碍前倾,白战忙托住她手肘。

“坐着回话。”云崖子藤杖轻点她面前地砖。风鸣子却上前三步,星盘平举齐眉,这是蓬莱岛对待孕妇的特礼。

“妾身龙氏,见过几位师叔”拓跋玉颔首时汗珠滚落颈间。胎动突然加剧,腹侧鼓起小包。

玄露子蹲身按脉:“双脉滑利如珠,当是贤嗣躁动。”

玄露子解下药囊塞来:“山里采的党参,给你娘子补气。”

“谢师叔厚赐!”白战躬身深施一礼,双手恭敬接过,纳入怀中。

殿内几人正寒暄叙旧,殿外长廊忽地传来一声清朗的笑骂,裹挟着山风穿透雕花门扉:“嘿!你们三个老酒鬼,吃独食也不等等我?忒不地道!”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分佯装的怒意,却难掩其中的亲近快意。

众人闻声皆是一怔,旋即面露惊喜。白战与重阳子反应最快,默契地同时后退半步,撩袍便拜,齐声道:“弟子拜见掌门师伯!”

声落,殿内侍立的三百名弟子如同被风拂过的劲松,唰地一声,动作划一地躬身高呼,声震殿宇琉璃瓦:“恭迎掌门师伯!”

门口光影晃动,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已踱入殿中。来人正是蓬莱仙岛掌门——蓝鹤唳。

他身着云纹鹤氅,面容清癯,双目湛然若寒星,嘴角含着一丝既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他随意地挥了挥宽大的袍袖,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劲力无声拂过,温声道:“罢了罢了,都起来吧,自家地方,不拘这些虚礼。”

那股力道恰到好处,令行礼的众人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来。

蓝鹤唳信步走到三位师弟面前,目光扫过他们身前案几上已开了泥封的酒坛和冒着热气的珍馐。

故意板起脸,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那眼神分明在说:瞧你们干的好事!

玄露子见状,连忙堆起笑容起身,搓着手道:“哎呀,掌门师兄息怒,息怒!都怪云崖子师弟腹中那条千年酒虫馋得打滚,实在按捺不住,这才拖着我们两个老家伙,心急火燎地跑来太虚殿,想先讨一杯解解馋,绝非有意怠慢师兄……”他边说边向云崖子使眼色。

一旁的云崖子正拎着酒葫芦,闻言呛了一下,瞪圆了眼刚要反驳,却被风鸣子洪亮的大笑声抢了先:“哈哈哈!玄露师兄,你这锅甩得忒不地道!明明是你自个儿心痒难耐,念叨着要早早瞧瞧龙隐那小子带来的新奇玩意儿,才嚷嚷着‘掌门师兄素来大度,不拘小节,咱们先走一步无妨’,这会儿倒赖云崖师兄的酒虫了?哈哈哈!”

风鸣子笑得前仰后合,脸庞因畅快的大笑而泛起红晕,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促狭的光芒,毫不留情地揭了玄露子的老底。

白战在一旁忍俊不禁,轻轻咳嗽一声,适时地上前半步,对着蓝鹤唳和三位师长辈团团一揖,温言道:“掌门师伯,三位师叔,美酒佳肴已备,寒暄叙旧,不如先请移步上座?弟子们也好安心侍奉。”

他姿态谦恭,言语得体,恰到好处地缓和了方才的笑闹。

几人一听,连声道:“是这个理儿!”“还是龙隐小子周到!”“掌门师兄请!”遂簇拥着蓝鹤唳,朝着大殿上首那几张铺着锦缎的紫檀木主位走去。

步履间,衣袖袍角带起微风,檀香与酒香在殿内无声交织。

待蓝鹤唳在主位正中安然落座,玄露子、云崖子、风鸣子依序分坐下首左右,白战才回到自己稍次的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稳稳端起面前案上那只温润如玉的白瓷酒杯,杯中琼浆微漾,映着殿内明珠光华。

他目光扫过四位尊长,朗声道:“此杯薄酒,敬师伯师叔仙寿恒昌,道途永畅!”

话音铿锵,掷地有声。言罢,他仰头举杯,喉结滚动,酒液一滴不剩地滑入腹中,尽显豪爽与赤诚。杯底轻磕案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回响。

云崖子捻着胡须呵呵一笑,眼尾褶皱里盛满促狭:“臭小子,今日重逢倒是刮目相看,这张嘴抹了蜜似的滑溜。莫不是百年间,天天搂着你家媳妇儿,拿甜言蜜语当功课练?”

他声音洪亮,裹着三分醉意七分调侃,在明珠辉映的大殿里荡开涟漪。

殿角青铜仙鹤香炉吐着袅袅青烟,沉香的气息与酒香交融,织成一张微醺的网。

酒过三巡,玉液琼浆已浸透众人衣衫。白战斜倚在雕花紫檀坐榻上,冰玉般的面庞浮起一层薄红,宛如寒梅初绽沾了朝露。

汗珠沿着他刀削斧凿的下颌线滑落,没入微敞的玄色衣襟。

这抹人间罕见的艳色,灼得两侧侍立的女弟子们呼吸凝滞,目光黏在他滚动的喉结与紧抿的薄唇上,痴迷如扑火飞蛾。

几道尤为露骨的视线,带着滚烫的探究与占有欲,如针尖刺在他裸露的脖颈肌肤上。

一股粘稠的厌烦猛然攫住白战。他眉峰骤然压紧,拧出一道深峻的“川”字,周身逸散的寒气无声弥漫,连案头琉璃盏中琥珀酒浆的表面,都迅速凝出细微的冰晶。

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他强抑着掀翻桌案、将那些放肆目光碾碎的冲动。

但他忍住了,掌门师伯与三位师叔在上,容不得他放肆。目光触及身旁昏昏欲睡的妻子,冷戾之色稍缓。

他深吸一口气,执起牙箸,从剔透的水晶虾仁塔顶夹起最饱满的一颗,虾仁颤巍巍悬在箸尖,水光淋漓。

“玉儿,”他侧身俯近,醇厚嗓音压得极低,裹着小心翼翼的爱怜,热气拂过妻子鬓角微乱的碎发,“为夫瞧着这虾极新鲜,你尝尝可合胃口?”

另一只宽厚手掌,已悄然覆上她搭在隆起孕腹上的柔荑,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衣料传递过去。

拓跋玉正陷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熟悉的低唤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惊破水面的平静。

她猛地睁眼,长睫震颤如蝶翼初展,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惊惶。

视线所及,金碧辉煌的太虚殿内人影憧憧,觥筹交错之声、衣袍摩擦之声、低语谈笑之声汇成一片无形的海,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她下意识瑟缩,本能地想躲进身侧那片坚实温暖的港湾。那个她视为整个世界的男人的怀抱。

可身体笨重得不像自己的,七个月的孕腹如同沉甸甸的玉山压着腰肢,将她牢牢钉在柔软的坐榻之上。尝试挣扎起身,却只换来腰间一阵酸软剧痛。

挫败感如一捧滚油浇在心口。一股无名邪火“腾”地窜起,烧得她心尖燎痛。

她讨厌这种失控!上一瞬,或许只因侍女奉上的茶水温凉稍不如意,酸楚的泪意便汹涌得让她窒息。

下一瞬,又可能因院角一簇迎风摇曳的野花,牵动嘴角想要纵情大笑。

这阴晴不定的、脆弱又矫情的自己,让她深恶痛绝。

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怕!怕这副面目可憎的模样终有一日耗尽丈夫眼中所有的温柔爱意,怕他厌倦远离,留下冰冷的背影。

更怕腹中孩儿呱呱坠地后,随着年岁渐长,挣脱母亲的臂弯,那双曾依恋仰望她的清澈眼眸里,再也不需要这卑微的母爱羁绊。

寒意,彻骨的寒意,就在这汹涌的念头诞生的刹那,毫无征兆地自骨髓深处炸开!

周遭所有的光影、声音、温度瞬间抽离。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如坠千年寒潭,越坠越深,直到潭底,永不见天日。

刺骨的寒流争先恐后地钻进四肢百骸,冻结血液,凝滞呼吸,恐惧化作实体,攫住她的心脏疯狂挤压。

身子筛糠般剧烈颤抖,纤细的指死死抠住坐榻两边冰冷的紫檀木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纹理里。华丽的锦绣垫褥在她身下皱成一团。

白战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妻子。在她睁眼惊惶四顾的瞬间,他心头便是一紧。

此刻,那绝望的颤抖犹如无形的利刃,狠狠剜过他的肺腑。

他甚至能清晰看到她苍白肌肤下,因恐惧而急速奔流的细小血管在突突跳动。

他立刻伸手,试图将她颤抖的身躯揽入自己坚实的臂弯,用体温驱散那彻骨的冰冷。

“别碰我!”拓跋玉却像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躲开了他伸来的手掌。那声音破碎、尖利,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惊悸。

她慌乱的眼神越过丈夫的肩膀,投向几步外正捧着半只油亮酱香鸡腿啃得忘我的侍女,嘶声唤道:“浮春!浮春!扶我起来!”

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每一个音节都被无形的恐惧撕裂。

正沉浸在美味中的浮春被这突兀的尖唤惊得一哆嗦,油乎乎的鸡腿险些脱手。

她茫然抬眼,对上女主子那张毫无血色、写满惊怖的脸,吓得一个激灵。

连忙丢开鸡腿,油手在裙裾上胡乱蹭了两下,三步并作两步绕过面前堆满珍馐的长案。

急匆匆来到拓跋玉的坐榻前,她弯下腰,伸出手,准备搀扶女主人的臂膀。

“滚下去!”一声炸雷般的厉喝,裹挟着骇人的冰寒煞气,猛然撕裂了殿内原本温煦的氛围!

白战目眦欲裂,周身无意识逸出的寒气瞬间将脚下金砖地面凝出一层薄薄的白霜。狂暴的怒意好似无形的巨浪,轰然撞向浮春!

浮春如遭重锤,浑身僵直,脸色煞白如纸。无形的压力让她双腿一软,踉跄着连退数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筛糠般抖动着,再不敢抬眼半分。鸡腿滚落在光洁的金砖上,油渍洇开一小片狼狈的痕迹。

这石破天惊的怒喝,像是冻结时间的魔咒!太虚殿中,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丝竹管弦凝固在半空余音震颤;舞姬扬起的裙裾僵持在飘飞的姿态;举杯欲饮的手定格在唇边;谈笑风生的唇瓣僵在张开的弧度。

无数道视线宛若被磁石吸引,齐刷刷聚焦在风暴中心的那对璧人身上。

空气骤然凝固,沉重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殿角鎏金漏刻里铜壶滴水的“嗒…嗒…”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清晰得令人心悸。

上首中央,掌门蓝鹤唳道袍无风自动,清隽的面庞上温和瞬间转为凝重。

他放下手中的玉樽,两道如电目光穿透凝固的空气,落在白战紧绷如弓的背影上,沉声发问:“龙隐!”

声音不大,却蕴含着安抚心神的力量,“何事至此?莫非有不长眼的蠢物,胆敢冲撞了你的家眷?”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

玄露子、云崖子、风鸣子三位尊长也同时收敛了醉意,眼神瞬间恢复清明。

关切与询问的目光如同实质,越过众多弟子的头顶,投向拓跋玉苍白如纸的脸颊。

“师侄媳可无恙?”低沉而急切的声音同时响起。

一时间,整个太虚殿仿佛被投入了无声的油锅。上百道目光交织着惊疑、探究、忧虑、茫然,如芒在背。

拓跋玉只觉得那些无形的视线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匝匝地钉在她身上。巨大的羞耻感和滔天的自责瞬间淹没了一切!

是她!都是她!掌门师伯和诸位师叔苦心操持的这场接风盛宴,满殿宾客的和乐融融,师弟师妹们的融融情谊……全都被她这一个控制不住的疯子搅得粉碎!

拓跋玉更觉得无地自容,她想尖叫,想把自己蜷缩成尘埃,想凭空消失!

颤抖的手指再次抠紧扶手,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撑起沉重如山的身体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刑场。

然而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冰渣,软绵绵提不起一丝力道。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陌生的、隐隐的闷痛,更添混乱。

她头昏脑涨,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急火攻心之下,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如断线珍珠般汹涌坠落,砸在华丽冰冷的裙裾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她猛地抬起头,一双红肿的、饱含绝望与愤怒的泪眼,死死地瞪向眼前的“始作俑者”——她那深爱的、却在此刻让她陷入绝境的丈夫,喉咙哽咽着,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

坐在西侧下首角落里的白念玉,一张尚带着少年稚气的俊秀脸庞,此刻血色褪尽,苍白如雪。

他才十五岁,身形已然挺拔如初生的修竹,眉宇间依稀可见几分父亲白战的冷峻轮廓,但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却盛满了破碎的惊惶和无措的泪水。

他十指死死抠着身下冰凉坚硬的紫檀木墩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纹深处。

目光死死锁在父母身上,瞳孔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涣散。

父亲白战,在他心目中如山岳般沉稳、如寒渊般强大的存在,此刻周身散发出的,却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毁灭性压迫感的“强势”。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褪去了宴席初时的薄红,只剩下冰冷的煞白与紧绷的线条。

眉间那道深深的“川”字如同刀刻,薄唇抿成一道毫无情感的直线,下颌线绷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断裂。

他看向母亲泪眼的瞬间,白念玉甚至捕捉到了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慌?是了,那绝不是平日运筹帷幄的父亲该有的神情!

而母亲……白念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

母亲斜倚在坐榻上,华丽的裙裾沾染了斑驳的泪痕,深一片浅一片。

她纤细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狂风暴雨中枝头最后一片枯叶。

往日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此刻泪水纵横交错,冲刷着胭脂,留下狼狈而凄楚的痕迹。

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红肿不堪,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恐惧,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针扎般刺向父亲的愤怒!

变了!一切都变了!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他认知中那个完美无缺的世界轰然崩塌。

父母之间那流淌着温情与默契、让他从小就觉得无比安稳和煦的氛围,被彻底撕裂、碾碎!

父亲不再是那个会将母亲小心翼翼护在羽翼下的温柔夫君,母亲不再是那个总能用笑容点亮整个将军府的明媚女子!

眼前这一幕,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戾气、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无法理解的隔阂,陌生得让他浑身发冷。

惶恐似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他透不过气,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无助感淹没了他。

他僵在原地,感觉四肢百骸都冻成了冰雕,连转动眼珠都无比艰难。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无声地滑过他冰凉的脸颊,砸落在锦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白战的目光触及妻子那破碎的泪眼和止不住的颤抖时,眼中最后一丝强装的冷静彻底碎裂。

什么宗门礼仪,什么宾客在场,什么掌门师伯师叔的注视……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的身影。

他猛地俯身,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霸道。

一只手臂穿过拓跋玉的膝弯,另一只手臂稳稳托住她后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高高隆起的、如小山般的孕腹。

他的动作看似粗鲁,实则蕴含了令人心惊的力道与控制,确保她不会受到一丝颠簸。

拓跋玉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连一丝反抗也无,只是发出一声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整个人宛如一捧失去支撑的雪,瘫软在他怀中,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玄色的前襟。

他将妻子冰凉颤抖的身躯紧紧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胸膛为她隔绝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随即霍然转身,面向高坐于上的掌门及三位师叔。

“师伯师叔,内子身子突发剧烈不适,恐有碍腹中骨血,恕龙隐先行失礼,带她回涤尘居安置歇息!”

他声音低沉沙哑,却如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强行压着翻涌的焦灼和戾气,匆匆行了一礼。

那礼节甚至带着一丝急促的生硬,几乎是在躬身的同时,脚下已然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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