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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缓缓阖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镇北王府,这座威严的府邸,在午后暖融的日光里,似乎又沉入了它固有的、带着一丝沉重温暖的静谧之中。

花厅内的茶盏余温尚存,金黄的茶汤上凝着细小的脂膜,仿佛仍在印证着方才那场短暂却分量十足的皇家探问。

而内室的锦榻之上,白战在沉睡中下意识地收拢了手臂,将怀中温软的人儿护得更紧了些。

拓跋玉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栖落的蝶翼受惊般轻盈一闪,复又归于平静,鼻息均匀地拂过白战紧实的胸膛,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

内室的沉静持续了许久。日影在紫檀木雕花的窗棂上无声挪移,从炽烈的金黄渐渐沉淀为柔和的琥珀色。

府邸深处,唯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滴答,滴答,丈量着这难得的、脱离朝堂纷争的宁静时光。

锦榻上相依的身影沉浸在深沉的睡眠里,直到窗外庭院中,归巢的雀鸟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啁啾。

夕阳金色的余晖斜斜地穿透茜纱窗,在室内织出长长的、暖色调的光栅,恰好落在白战紧闭的眼睑上。

浓密的睫毛轻轻掀动,白战率先醒来。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臂弯中真实的温软触感便先一步传递过来。

他低头,目光落在拓跋玉恬静的睡颜上,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此刻褪去了清醒时的灵动慧黠,只剩下纯粹的安宁,几缕乌发调皮地粘在她的颊边。

白战眼神微凝,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放缓了呼吸,维持着怀抱的姿势,静静凝视了片刻,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与满足。

直到怀中的人儿似乎被他的目光所扰,或是光线的刺激,眼睫再次如蝶翼般簌簌震动,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鼻尖发出一点不满的嘟囔声,他才缓缓松开手臂。

拓跋玉迷茫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白战线条分明的下颌,以及那双深邃如夜空、此刻却褪去了朝堂上凌厉寒芒的眼眸。

对上他专注的目光,她脸上瞬间染上一层薄红,带着初醒的娇憨。“夫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确定。

“嗯。”白战低沉地应了一声,声音也有久睡后的微哑。

“什么时辰了?”她目光投向窗外的天色。

白战撑起身子,探头看了看案几上更漏的刻度,又望向窗外夕阳熔金般的景象。“看光景,应是申时末刻了。”

拓跋玉揉了揉眼睛,脸上带着几分慵懒,“居然睡了这么久。”

白战已经坐起身,动作利落地整理着略显凌乱的寝衣领口,重新系好腰间的丝绦。

“王府的静谧,倒是助眠。”他语气平淡,但拓跋玉能听出话语深处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茜纱窗,让傍晚微凉却清新的空气涌入室内。

远处王府的轮廓在夕照中愈发显得雄浑庄重,飞檐斗拱勾勒出沉默的剪影。这份暂时的宁静,给两人带来片刻喘息。

两人很快梳洗整理完毕。白战换上了一身玄色圆领袍衫,领口与袖口密绣暗银云纹,腰间束金镶玉革带,鎏金钩扣垂落青绶,幞头下压乌纱,深沉中隐见亲王威仪。

拓跋玉则身着藕荷色高腰襦裙,外罩泥金披帛,髻绾双股花钗,缀珍珠步摇,素雅间流转王妃风华。

白战刚在澄心堂偏厅坐下,准备用些温热的汤食羹点暖胃,便听到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缓却又透着几分急促的脚步声。

澄心堂外?,冯管家捧着一个卷轴,那并非普通文书,而是用明黄色锦缎包裹,以金线捆扎,两端还嵌着小小象牙轴的皇家礼单卷轴。

他步履匆匆却又极力控制着声响,踏着澄心堂外平整如镜的青石板路而来。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天气热,而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压力。

午后福公公亲自登门,代表皇帝慰问王爷,送来的这份礼单,分量非同小可。

他深知自家王爷的性情,也知晓王爷今日情绪必然不佳,此刻打扰,实属不得已。

他走到澄心堂那扇厚重的、镶嵌着黄铜兽首门环的殿门外约十步处便停下了。

门口当值的是两名身着王府亲卫服色、腰佩长刀的侍卫,身姿挺拔如标枪,目不斜视,周身散发着冷硬的肃杀之气。

冯管家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而不失王府大管家体统的笑容,上前一步,对着其中一位侍卫躬身道:“烦请这位小哥通禀王爷一声,老奴冯安有要事禀报,是午后福公公替皇上赐慰问礼的事宜,礼单在此急需王爷过目。”

那侍卫认得冯管家,知晓他是王府老人,深得王爷信任。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冯管家手中的明黄卷轴,又抬眼看了看冯管家脸上那份掩饰不住的凝重,微微颔首,低声道:“管家稍候。”

随即转身,脚步无声地推开殿门一侧仅容一人通行的小缝,闪身入内。

殿内光线比外面略显幽暗,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白战已经端坐于主位之上。

他面前摊着一本略显陈旧的线装兵书,纸张已泛黄卷边,显然是被主人常年翻阅。

他并非在看,修长的手指只是缓慢地、一页一页地捻着书页,仿佛在触摸其上承载的无数沙场痕迹。

夕阳的余晖从高窗斜射而入,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之中。

他脊背挺直,肩膀舒展出一种饱经历练的军人姿态,但那毫无表情的面容,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

深潭似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书页上,却又仿佛穿透了纸张,望向某个未知的、令人心悸的远方。

整个澄心堂的空气都因他的存在而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唯有指尖摩挲纸张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侍卫不敢多看,快步上前,在距离书案五步远的地方单膝跪地,抱拳低声道:“启禀王爷,冯管家在外求见,言道福公公午后替皇上送来了慰问礼,礼单需请您即刻过目。”

白战捻动书页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沙沙声便戛然而止。

他并未抬头,眼睑依旧垂着,只是从鼻腔里沉沉地发出一声:“嗯。”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寂静。这便是准许进入了。

侍卫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倒退着出了殿门,对冯管家点了点头。

冯管家得了准许,脸上的紧张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一层。

他捧着那卷象征着皇恩浩荡的明黄礼单,整了整身上一丝不苟的深青色管家服,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熟悉的澄心堂,而是未知的战场。

他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门轴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沉凝的气氛扑面而来,让冯管家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他快步走到书案下方的中央位置,距离白战约七八步远便停下,双手捧起那明黄色的礼单卷轴,高举过肩,深深躬下身去,腰背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姿态恭谨到了极点。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谨慎,语速也特意放缓:“王爷,福总管于申时三刻亲至府中,奉皇上口谕,前来慰问您的伤势及辛劳。这是福总管送来的礼单,言道是皇上亲自吩咐备下的,请您过目。”

冯管家特意点明了福公公到来的具体时辰和“皇上亲自吩咐”的细节,这是规矩,也是暗示这份礼单不同于寻常赏赐。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那凝固的空气,仿佛实质般地压在冯管家的背上。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白战终于抬起了眼帘。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得如同寒夜的星空,吸收了一切光亮,却反射不出丝毫温度。

目光落在冯管家高举的礼单上,平静无波,没有好奇,没有欣喜,甚至连一丝探究也无。

他就那样淡漠地看着,仿佛那卷明黄代表的并非无上荣宠,而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书案后的阴影里,终于有了动静。白战缓缓抬起眼睑。

那目光并未立刻落在冯管家或礼单上,而是毫无焦点地投向殿内某处幽暗的角落,深潭般的眼底一片冰冷,仿佛连那金色的夕阳都无法暖化分毫。

片刻后,那目光才如实质般扫了下来,落在冯管家高举的、那抹刺眼的明黄之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殿内的空气似乎又凝固了几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冯管家只觉得额角的汗珠几乎要滚落下来,高举的手臂开始感到酸麻,却丝毫不敢动弹。

终于,一个低沉、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却让空气更冷了几分:“呈上来。”

冯管家听得那低沉的声音,心头一紧,强压下手臂的酸麻。他深吸一口气,不敢迟疑,迈开步子向那宽大的紫檀木书案走去。

脚下金砖光可鉴人,倒映着他紧绷的身影,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靴底在过分的寂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微声响。

几步的距离,此刻却显得漫长。他始终保持着恭敬的垂首姿态,视线牢牢锁在自己前方的方寸之地——冰冷的金砖地面,以及书案后那双纹丝不动的墨玉螭纹靴尖。

手中高举的明黄礼单,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边缘似乎因他掌心悄然渗出的潮意而颜色略深了一分。

终于挪近书案。檀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肃寒气萦绕鼻端。

冯管家稳住心神,深深躬下腰背,双手稳稳地将那卷承载着未知分量的礼单,平推至书案光滑如镜的中央位置。动作力求平稳、无声,透着一股竭力维持的恭谨。

书案后阴影里,一只修长、肤色冷白的手无声探出。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齐整。

这手并未立刻拿起礼单,只是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压在了礼单的边角上。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让躬身侍立的冯管家瞬间屏住了呼吸。殿内一片沉寂,唯有铜壶滴漏滞涩的水滴声,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白战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那卷明黄之上。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地、极其平稳地伸出手。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每一个关节的舒展都清晰可见。

指尖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持剑磨砺出的薄茧。那只手稳稳地拿起礼单卷轴。

冯管家感觉到心头一空,却丝毫不敢放松,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垂首盯着自己脚下的金砖。

白战并未即刻展开卷轴。他修长的手指沿着那光滑冰冷的象牙轴头缓缓滑过,感受着锦缎的细腻纹理和金线刺绣的微凸感。

然后,他才不疾不徐地解开系着的金丝绦带,动作优雅而沉稳。

明黄色的锦缎徐徐展开,露出一份书写在质地极佳的宣纸上的清单。

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纸上的墨字。字是端正的馆阁体,墨色深沉,每一笔都透着宫廷书写的严谨。

“西域贡品,上等血燕盏,整十匣——”

“滇南深山,百年野生老山参两对,连须完整——”

“御药房精制,九转还魂丹一瓶,冰片雪蟾丸三盒——”

“极品官燕、阿胶、虫草、鹿茸……各色滋补药材,遵圣谕,拣选上上品入库封存……”

“另,江南贡绫十匹,蜀锦十匹,云锦十匹,供王妃娘娘裁制新衣……”

“南海明珠一斛,东珠十颗,供王妃娘娘赏玩……”林林总总,涵盖了疗伤圣药、稀世珍宝、御用器物、华服美酒乃至精良兵器,价值连城,足见圣眷之隆。

然而,白战面无表情地阅看着,眼神幽深如古井,不起一丝波澜。

他甚至没有在任何一项物品上停留超过一息。那纸上的墨字,仿佛只是冰冷的符号,无法在他心底激起任何涟漪。

仔细看罢,他并未将礼单交还给冯管家,也未置一词评论。

只是平静地、近乎随意地将明黄的锦缎重新覆上、卷好,然后手腕一翻,动作自然而然地将其塞进了宽大的玄色袖袍深处。

那华丽的卷轴,瞬间消失在他朴素无华的衣料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冯管家虽垂着头,却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捕捉着上首的动静。

看到礼单被王爷收纳入袖,而非像寻常赏赐那样交由他登记入库,心头猛地一跳。

再看到白战那毫无变化、甚至比方才更显冷峻的侧脸线条,以及那周身弥漫的低压寒气。

冯管家只觉得后背的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太熟悉自家王爷了,这种沉默,这种面无表情的平静,往往比雷霆震怒更令人心惊。

冯管家不敢有丝毫迟疑,也绝不敢多问一句关于礼单的安排。

他保持着最恭敬的姿态,再次深深一躬到底,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王爷若无其他吩咐,老奴…先行告退。”

说罢,根本不敢等白战回应,他甚至不确定王爷是否听到了他的话,便以最快的速度,却又竭力控制着不发出多余声响,如同脚下踩着棉花般,倒着碎步,小心翼翼地退向殿门。

每一步都走得提心吊胆,生怕靴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惊扰了主位上那尊沉默的煞神。

退至殿门口,冯管家才敢稍稍直起点腰,伸手摸到冰冷的门环,极其缓慢、轻柔地拉动厚重的殿门。

门扉合拢时,他使尽了全身力气才让它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嵌合声。

直到殿门彻底关上,将他与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气氛隔绝开来,冯管家才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抹了把额角的汗,不敢在殿外多停留片刻,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澄心堂的范围。

身后那紧闭的殿门,如同猛兽蛰伏的巨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知道,那份来自御前的、象征恩宠的礼单,连同王爷那深不见底的沉默,已在这澄心堂内,掀起了一场无形的波澜。

殿内,随着冯管家躬身退去的脚步声彻底融化在无边的寂静里,澄心堂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白战依旧端坐于紫檀圈椅之上,身姿挺拔如松岳盘踞。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册摊开的泛黄兵书上,墨字与枯笔勾勒的战图映入眼帘。

然而,那惯常捻动书页的修长手指却悬在半空,凝固了一般,指尖正对着书页上一幅描绘远古战阵的繁复图样——戈戟如林,旌旗猎猎,杀伐之气几乎透纸而出。

玄色云纹锦缎的广袖之下,原本放松的手臂肌肉线条骤然绷紧、贲张,仿佛沉睡的蛟龙被无形的力量惊醒。

夕阳的最后一道熔金,带着决绝的意味,彻底沉入精雕细刻的窗棂之下,再无一丝留恋。

殿内光线如同被一只巨手迅速摁灭,骤然暗淡下来,将他挺拔如山的身影拖拽着,长长地、孤独地投映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坪上。

那影子,宛如一个被时光洪流遗忘在彼岸角落的、沉重而孤寂的剪影,凝固不动。

袖袋深处,那份来自深宫的明黄色礼单,此刻仿佛不再是轻飘飘的绢帛,而是化作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股无形的、滚烫的热量穿透层层衣料,灼烤着他的手臂肌肤,更如燎原之火,瞬间蔓延至这方被凝重空气彻底冻结的空间,灼烫着每一寸凝滞的、令人胸闷的气息。

五百年的沧海桑田,人间的帝王更迭,在他浩渺如星海的记忆里,不过是一粒微尘的起落。

西海万顷碧波之下水晶宫的璀璨光芒;随侍金蝉子西行十万八千里路的云山雾海、妖氛魔障,那踏碎凌云渡、跃过化龙池的瞬间辉煌……一幕幕,远比这书页上干瘪的战阵更为磅礴、更为惊心动魄!?

敖烈?——这个几乎被尘封在时光深处的真名,此刻在心海中轰然炸响!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上古龙神的骄傲与不屑,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岩浆,轰然冲垮了名为“白战”的藩篱。

区区一介凡间帝王?一个端坐于泥胎金漆构筑的殿堂之上、寿数不过百载的凡人君主?

他的赏赐、他的猜忌、他的帝王心术……呵,在翻江倒海、行云布雨的西海三太子面前,渺小如蝼蚁观天,可笑如蚍蜉妄撼巨树!

一丝几不可察、带着无尽嘲讽与苍凉的弧度,悄然爬上白战的唇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数百年人间烟火熏染的尘埃,将这片刻因凡俗琐事而生的滞闷,尽数摇落。

一声低沉而悦耳的轻笑,如同冰珠坠入玉盘,突兀地划破了澄心堂死水般的寂静,带着洞穿世情的通透与一丝睥睨万物的疏狂。

“呵……” 余音未散,他已骤然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劲风,将圈椅向后推离寸许。

他不再看那兵书一眼,也无视殿内凝结的空气与那灼人的礼单,步履沉稳而迅捷,犹如龙行虎步,几步便跨过空旷的殿堂,宽厚的手掌一把撩开分隔内外的垂花珠帘。

晶莹的琉璃珠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如同打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内室的光线比澄心堂柔和许多,弥漫着一股安神药草与暖炉熏香交织的温润气息。

窗边那张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拓跋玉倚靠着大引枕,身上搭着一条柔软的绒毯。

比起前几日的毫无生气,那张精致如瓷的脸庞总算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只是唇瓣依旧缺乏红润,透着大病乍愈的苍白,像一株在寒风中初绽的白梅,惹人怜惜。

她正望着窗棂上跳跃的、由外间透入的微弱天光出神,听见珠帘响动和熟悉的脚步声,倏然转过头来。

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白战的身影,见他嘴角竟勾起一抹罕见的、带着轻松甚至几分恣意的笑意。

那笑意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深沉与冷峻,让她心头微微一松,随即又被好奇填满。

她动了动唇,声音带着病后的软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夫君,你回来了?时辰……不早了,可要传膳?”

她的询问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白战却恍若未闻。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阵风似的席卷而来,几步便跨到了贵妃榻前,高大的身影将拓跋玉完全笼罩。

深邃的眼眸落在她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上,那里面的情绪复杂翻涌——有怜惜,有心痛,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更有一种超越凡尘的、不容置疑的掌控与守护欲。

一千年前,他未能护住心爱的明珠,那焚身毁形的痛楚刻骨铭心。

如今,上天垂怜,让这缕魂魄得以重聚于这凡世女子之身,他岂能再容半分闪失?岂能再让她困锁于这四方庭院,被病痛和忧虑消磨了光彩?

下一瞬,拓跋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惊呼声尚未完全冲出喉咙,她纤细的身子已被一双钢铁般有力的臂膀从贵妃榻上稳稳捞起,以一种极其亲昵却又不容抗拒的姿态,被竖抱而起!

白战一手稳稳托住她的腿弯,另一臂则环护住她的腰背,将她整个人紧密地、安全地拥锢在自己坚实如壁垒的胸膛前。

那动作行云流水,霸道至极,带着一种属于龙族特有的、近乎本能的亲近与占有意味。

“呀!”拓跋玉猝不及防,短促的惊呼卡在喉间,心脏砰砰急跳。

然而,脸颊贴上那温热坚实的胸膛,嗅到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藕臂已飞快地环上了他的脖颈,紧紧搂住,仿佛藤蔓缠绕着古树。

她抬起尚带惊悸却已染上羞赧红晕的脸庞,那双如同浸在水银里的黑琉璃般的眸子,盛满了纯粹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夫君?你……你这是做什么?天都擦黑了,你要带我去哪儿呀?”她的声音如同羽毛轻搔心尖。

白战低头,幽邃的目光在她清澈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她毫不掩饰的依赖。

那份依赖,比任何灵丹妙药更能熨帖他沉睡了一千年的孤寂龙心。

他抱着怀中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的温热娇躯,大步流星地便向门口走去,步伐稳健而迅捷,如同捧着一朵初绽的花朵。

“带你去外面逛逛。”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贴着拓跋玉的耳畔响起,带着胸腔的共振,清晰无比,“自漠北那场该死的风沙归来后,这些日子……”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也似在压抑某种翻滚的情绪,“一直想好好陪你在长安城里走走,看看这人间烟火。奈何,”他的语调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总被那些腌臜琐事纠缠,不得脱身。”

说话间,他已抱着她,一脚踢开了内室通往外厅的花梨木门扉,毫无阻碍地穿行而过。

空旷的外厅只点着几盏壁灯,光线昏黄,将两人重叠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

白战脚步不停,继续道:“今日倒好——”他唇边那抹嘲讽的笑意再次浮现。

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厅堂,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座金銮殿,“小皇帝开了金口,体恤‘臣’,让我在府中好生‘养身子’,不必去宫中参加明日的朝会了。”

他将“养身子”和“臣”字咬得极轻,却带着千斤重的讽刺。这所谓的恩典,不过是忌惮与试探的遮羞布罢了。

区区凡俗君王的朝会,在他眼中,连西海龙宫的一次蟹将点卯都不如!正好,省得他去应付那些虚伪的嘴脸。

“哼。”一声轻嗤,算是对那“皇恩浩荡”的最终回应。

语毕,他已抱着拓跋玉,一脚踏出了澄心堂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沁凉的夜风瞬间裹挟着草木清气涌入鼻腔。王府的夜,静谧而深广。

白战毫不停歇,抱着拓跋玉,如同一道迅捷而沉默的玄色魅影,大步穿行在回廊庭院之间。

丫鬟仆役远远瞥见王爷怀抱王妃匆匆而过,无不惊愕低头,屏息垂手立于道旁,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熟稔地踏过青石板铺就的回廊,廊下悬挂的绢纱宫灯在风中轻晃,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掠过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拓跋玉因新奇而睁大的眼眸。

又绕过假山嶙峋的荷花池,夜色中残荷的剪影在水面摇曳。

再穿过一片枝叶扶疏的花圃,晚开的梨花在夜色里散发出幽甜的冷香。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抱着一个人的重量如同无物,每一步踏在石径上,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方向感。

终于,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高大的朱漆府门巍然耸立,两侧威严的石狮在夜色中沉默守护。

门房早已得了冯管家的眼色,远远看见王爷身影,便已将厚重的侧门悄然推开一道缝隙。

白战没有丝毫犹豫,抱着拓跋玉,侧身便从那侧门一步跨出。

刹那间,一股喧嚣鼎沸、热气腾腾的声浪伴随着璀璨夺目的灯火洪流,如同狂潮般扑面而来!

王府门前的石阶之下,便是名动天下的——朱雀大街!

这一步跨出,如同从沉寂的幽谷跌入了沸腾的汪洋。眼前之景,瞬间将王府门内那令人窒息的寒意与死寂碾得粉碎。

灯火,是这条天街奔腾的血脉!千万盏各色灯笼——朱红的宫纱灯、素白的走马灯、明黄的琉璃灯、描金的八角灯,沿着两侧巍峨连绵的坊墙和高大楼肆,如两条燃烧的巨龙,一路汹涌铺展,直至目力难及的远方夜色深处。

灯火的光芒汇聚成河,流淌在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御道上,将整条大街映照得宛如白昼,连悬浮的夜霭都染上了温暖的橙黄,氤氲升腾。

人潮,是这汪洋奔涌的波涛!摩肩接踵,挥汗如雨。锦衣的贵人乘着雕鞍宝马或华盖香车缓缓穿行。

粗衫布衣的汉子推着满载货物的独轮车吆喝开道;头戴幂篱、衣袂飘飘的仕女结伴笑语而过。

束发劲装、意气风发的游侠儿高谈阔论;更有深目高鼻、卷发虬髯的西域胡商,在临时支起的华丽毡毯上展示着宝石、香料与色彩绚烂的异域纹样。

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的交响:小贩们此起彼伏、穿透力极强的叫卖声——“新出炉的胡麻饼!”“上好的波斯毯!”“冰镇蔗浆凉饮子——”;车马的粼粼声、清脆的銮铃声。

酒肆中传出的琵琶笙箫与豪迈劝酒声;孩童追逐嬉戏的尖叫;还有空气中弥漫的、属于这鼎盛大都会的独特气息。

烤肉的焦香、甜腻的蜜饯味、浓郁的脂粉气、辛烈的异域香料,以及无数躯体散发出的、热腾腾的、生气勃勃的烟火味道。

这庞大无匹的声浪与热浪,裹挟着璀璨的光芒,汹涌澎湃,直冲霄汉,将这帝都的心脏彻底点燃,显露出它吞吐八荒、容纳万国的惊人活力。

白战怀中的拓跋玉,被这骤然降临的光明与喧嚣冲击得下意识眯了眯眼。

那汪洋般的人潮声浪与热浪,裹挟着万千种气味,如同实质的屏障向她压来。

她本能地往白战坚实温热的胸膛里缩了缩,鼻尖埋在他微带着汗意与风尘气息的衣襟褶皱里,试图隔绝一部分过于汹涌的外部刺激。

“莫怕。”白战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沉稳如山,轻易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另一只手则将她的小腿稳稳托住,那姿态既是绝对的占有,亦是密不透风的护卫。

他宽阔的肩背,仿佛一艘巨舰的船首,毫不犹豫地切入了面前汹涌澎湃的人潮波涛。

穿行,真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跋涉。人潮的推力无处不在。

推着满载沉重陶瓮独轮车的汉子,赤裸的臂膀上油汗淋漓,肌肉虬结如铁,口中发出粗嘎的号子声:“借过!借过咧!”

沉重的木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嘎呻吟。白战敏锐地侧身,以毫厘之差避让开那沉重的车辕,同时腰腹发力,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人墙中挤开一道缝隙。

拓跋玉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瞬间爆发的力量,以及周遭人群不满的嘟囔和推搡。

一个提着满篮鲜花的少女躲避不及,差点撞上他们,篮中娇嫩的牡丹、芍药惊惶地颤动,馥郁的香气瞬间盖过了汗臭与烤肉味儿,却又转瞬即逝。

前方,几位衣袂飘飘、幂篱轻纱摇曳的仕女正笑语盈盈地缓行,仪态万方,挡住了去路。紧随其后的豪奴颐指气使地驱赶着靠近的平民。

白战眉头微蹙,不欲多生事端,脚下步伐陡然一变,足尖轻点,竟如游鱼般从那仕女团华丽的衣袂边缘与一个扛着糖葫芦草靶子的小贩之间狭窄的缝隙滑过。

拓跋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风声掠过耳畔,再定睛,那姹紫嫣红的仕女背影已在几步开外。

“西域美玉!上好的和田籽料!走过路过莫错过!”一个卷发深目、操着生硬官话的胡商,在高声吆喝的间隙,目光灼灼地扫过白战怀中的拓跋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探究。

他那块华丽毡毯上铺陈的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几乎刺痛人眼。

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异域香料气味:檀香、乳香、没药,霸道地钻进鼻腔,混合着旁边烤羊肉串摊子升腾起的、带着焦香的辛辣油烟,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异域风情。

白战目不斜视,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抱着拓跋玉如磐石般稳稳穿过这片气味与色彩的漩涡。

孩童尖叫着追逐打闹,像一群失控的麻雀从腿缝间穿梭。

一个举着风车的小童猛地撞在白战腿上,被反弹得一屁股坐倒在地,风车吱溜溜转了几圈。

孩子张大嘴刚要哭嚎,白战脚步未停,空着的左手迅捷地探入怀中,摸出几枚铜钱,看也不看便精准地抛落在孩子面前。

哭声噎在喉咙里,变成了惊喜的抽噎。拓跋玉微仰起头,看见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唇角一闪而过的、几不可察的弧度。

吆喝声、车轮声、銮铃声、琵琶声、劝酒声……无数声音在耳边翻滚、撞击。

一个卖凉饮子的摊子就在路边,巨大的木桶里镇着冰块,伙计卖力地用长柄勺敲击着桶沿,“叮叮当当”清脆作响,口中高喊:“冰镇蔗浆!石蜜饮子!透心凉咧!”

冰甜的香气诱人,但白战步伐坚定,目标明确地朝着街道前方那栋最为轩昂气派的建筑而去。

飞檐斗拱,三层楼阁,朱漆描金的招牌上书三个遒劲大字:“摘星楼”。那便是帝都最好的酒楼之一,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接近酒楼门口,人流越发汹涌。锦衣贵人华盖香车的仆从正呵斥着挡路的行人,试图开辟通道。

一个醉醺醺的游侠儿搂着同伴的肩膀,踉跄着、高声谈论着不知哪里的江湖轶事,险些撞到白战身上。

白战不动声色地侧肩一顶,那游侠儿便如同撞上了一堵墙,晕乎乎地向后趔趄,同伴连忙扶住,惊疑地看向白战挺拔如松的背影,以及他怀中那即使在嘈杂人群中依然显得沉静出尘的女子,嚣张的气焰顿时收敛了几分。

终于,白战抱着拓跋玉,如同一艘经历风浪的战舟抵达平静的港湾,稳稳踏上了摘星楼那光可鉴人的青石台阶。

将喧嚣鼎沸的市声稍稍隔绝在身后。门口迎客的酒保眼尖,见白战气宇不凡,怀中女子虽衣饰不显极尽华贵,但那通身气度非比寻常,立刻堆起最殷勤的笑容,躬身引路:“贵客光临!楼上雅座清净,俯瞰长街,景致最佳!”

登楼的过程又是一番体验。楼梯宽阔,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与街市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街头的烟火燥热与汗味香料,而是清雅的熏香,似乎是沉水香混着梅蕊冷香,以及若有若无的酒菜香气。

来往的侍者穿着整洁的青色长衫,步履轻快无声,捧着精致的菜肴酒水穿梭于各个雅间之间。

二楼果然开阔,一扇扇雕花木窗大大敞开着,晚风徐徐送入,带着夕照的余温。

临窗的位置早已坐了不少衣着光鲜的食客,低语谈笑,一派富贵闲适。

酒保将他们引至一处视野绝佳的位置,正对着长街最繁华的一段。

窗外,灯火通明,将鳞次栉比的屋宇瓦顶染上一层暖红,而下方,那翻滚的人潮声浪似乎并未减弱多少,只是此刻从高处俯瞰,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白战小心翼翼地将拓跋玉安置在铺着软垫的宽大胡椅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拓跋玉深吸一口气,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拥挤与熏人的气味,又坐在了平稳之处,视野陡然开阔,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她抬手轻轻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苍白的脸颊因方才的拥挤和紧张而泛起淡淡的红晕,宛如初绽的玉兰。

“累着了?”白战在她对面坐下,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不容错辩的关切。

他提起桌上温着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清澈碧绿的茶汤,推到拓跋玉面前。茶香清冽,带着雨后山林的清气,瞬间驱散了鼻腔里残留的市井浊气。

拓跋玉双手捧起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那份暖意,轻轻摇头,目光却忍不住投向窗外:“只是……从未想过,这人间烟火,竟能喧嚣鼎沸至此。方才在你怀中,只觉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随时会被那汪洋吞没。”她声音微哑,带着一丝经历惊涛骇浪后的余悸与感慨。

白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底映着窗外璀璨的灯火:“这便是帝都的心脏,吞吐八荒之地。浑浊亦是它的生气。”他似乎早已习惯这极致的繁华与喧嚣。

这时,训练有素的侍者上前,恭敬奉上精美的檀木食单,白战示意拓跋玉先点。

拓跋玉扫过那些名字雅致的菜肴,被一路的浓烈气味熏得有些恹恹的胃口尚未恢复,便只点了一道清淡的“玉簪银芽”、一碗“莲蓬羹”。

白战则点了一壶上好的“剑南烧春”,几样酒楼招牌:炙烤得金黄酥脆的“驼峰炙”,用银签串起的“玲珑水晶脍”。

一道“金齑玉鲙”,最后加了一道解腻的“雪霞羹”。

点菜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侍者记下,躬身退下。

等待上菜的间隙,长街两侧的酒楼、商铺、乃至大户人家的门廊亮起的灯笼。

星星点点,连成一片片暖黄、橘红的光带,再汇聚成一条流淌着金色与琥珀的光之河流,贯穿了整个视野。

白日里那些喧嚣的声响,此刻似乎被这璀璨的灯火过滤了一层,嗡嗡地沉入下方,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偶尔有马车驶过的粼粼声或一声特别高亢的叫卖声穿透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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