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方英牢牢包裹。她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意识漂浮不定，既没有清醒时的焦灼，也没有沉睡该有的安宁，唯有零碎的记忆片段，如同老电影的慢镜头，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那都是关于舒文相的。是夏日傍晚的并肩而行。蛋糕店打烊时天已经擦黑，舒文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笑着说：“我猜你这时候该下班了，送你回家。”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路边的老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蝉鸣声此起彼伏。他给她讲在学校里的趣事，讲他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她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嘴角始终带着笑意。走到家门口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她：“今天路过水果店，看到这个挺新鲜的。”打开手帕，是几颗饱满的荔枝，红得发亮。她推辞着不要，他却坚持：“尝尝嘛，很甜的。”她咬下一颗，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甜意顺着喉咙一直漫到心底。
消毒水的气味钻透鼻腔，像细密的针，刺得意识发疼，却又拉着方英沉在一片绵软的混沌里。她睁不开眼，也动不了身，唯有记忆不受控制地倒流，铺展开高中时的旧时光，一帧帧，都映着舒文相的影子。
那时舒文相是年级里的风云人物，长得好看，篮球打得好，身边总围着一群朋友，男生女生都有。关于他的传闻不少，大多是“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一样快”“对谁都温柔，其实谁都不放在心上”，标签直白又刺眼——花花公子。方英对此嗤之以鼻，她的世界里，成绩是唯一的通行证，那些风花雪月的传闻，不过是浪费时间的无聊谈资。
第一次正面接触，是在教学楼的走廊。方英抱着一摞作业本，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赶，转角处突然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作业本散落一地，她抬头，撞进舒文相带笑的眼睛里。他穿着干净的白t恤，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乱，手里还拿着一瓶刚拧开的汽水。“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弯腰帮她捡本子，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带着汽水的凉意，“你没事吧？跑这么快。”
方英没说话，只是飞快地抽回手，蹲下身捡本子，脸颊却莫名发烫。周围有同学起哄，笑着喊“舒文相又在撩学妹”，她心里的反感更甚，捡完本子起身就走，连一句“没关系”都没说。舒文相愣在原地，看着她仓促的背影，手里的汽水晃出了细密的气泡。
从那以后，方英总是刻意避开舒文相。放学绕远路，食堂选他不在的窗口，就连体育课自由活动，也躲在树荫下刷题，不愿与他有半分交集。在她眼里，舒文相就像一颗耀眼却危险的星，靠近了只会耽误学习，徒增烦恼。
改变发生在高二那年的夏天。舒文相家搬了家，恰好住在方英家隔壁。
那天方英放学回家，看到搬家公司的车停在楼下，几个工人正搬着家具往楼上运。她低着头想绕过去，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方英？这么巧。”她抬头，看到舒文相站在楼道口，手里拿着一个纸箱，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原来你住这儿，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
方英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母亲从屋里叫住：“方英，回来啦？快帮邻居小伙子搭把手。”她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帮舒文相把纸箱搬到楼上。一路上，舒文相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问她的班级，问她的成绩，问她喜欢吃什么，方英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里满是抗拒。
可命运偏要把两人绑在一起。成为邻居后，交集变得无法避免。
每天早上，方英总能在楼道里碰到舒文相。他总是起得很早，有时在楼下跑步，有时在楼道里背单词，看到她就笑着打招呼：“早啊，方英，一起上学？”方英起初总是拒绝，后来实在拗不过，便只能默许他跟在身后。路上，舒文相会给她讲昨晚看的球赛，讲班里的趣事，那些她从未关注过的话题，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不那么无聊。
方英的原生家庭，是她心里无法言说的痛。父亲性格暴躁，母亲强势刻薄，两人永远在争吵，从柴米油盐到家长里短，最后总能扯到方英的成绩上。“你看看你这次月考，又退步了两名，以后怎么考大学？”“隔壁家的孩子考了年级前十，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那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得方英喘不过气。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成绩上，只有考出好成绩，才能换来父母片刻的安宁，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可越是这样，她的压力就越大，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觉得生活压抑得让人窒息。
这些心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却被细心的舒文相看在了眼里。
有一次，方英因为考试失利，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她躲在楼梯间里，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直到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停在她面前。她抬头，看到舒文相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蹲在她面前，眼神温柔：“别哭啦，考砸了没关系，下次再努力就好。”
方英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不用你管。”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舒文相没有离开，只是坐在她身边，轻声说，“我爸妈也总吵架，他们总希望我能按照他们的想法活着，可我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以前我也总不开心，后来发现，没必要为了别人的期待为难自己。”
方英愣住了，转头看着他。她一直以为，舒文相是无忧无虑的，却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烦恼。
“你看，”舒文相剥开棒棒糖的糖纸，递给她，“生活已经够苦了，得自己找点甜。成绩固然重要，但不是你的全部。你已经很努力了，没必要因为一次失利就否定自己。”
方英接过棒棒糖，含在嘴里，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心里的委屈似乎也淡了些。那是她第一次，对舒文相放下了戒备。
从那以后，舒文相成了方英的“情绪垃圾桶”。每当父母吵架，或是学习压力太大，她就会找舒文相倾诉。有时是在楼道里，有时是在上学的路上，有时是在他家的阳台。舒文相从不打断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却总能说到她的心坎里。
他会告诉她：“你爸妈其实是爱你的，只是他们不知道怎么表达。”
他会安慰她：“你已经很棒了，不用事事都做到完美。”
他会鼓励她：“你的未来不止有学习，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着你。”
他还会带她去吃学校门口的小吃，陪她去公园散步，给她讲各种笑话，逗她开心。在舒文相的陪伴下，方英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整个人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她发现，舒文相根本不是传闻中的花花公子，他温柔、细心、善良，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和真诚。
高三那年，学习压力陡增。方英常常学到深夜，有时会趴在桌子上睡着。每当这时，舒文相就会轻轻敲她的窗户，递给她一杯温牛奶：“早点休息，别熬坏了身体。”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方英接过牛奶，心里暖暖的。
有一次，方英重感冒，发烧到39度，父母却因为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没人管她。舒文相听到她的咳嗽声，连忙跑过来，背起她就往医院跑。一路上，他跑得气喘吁吁，却还不忘安慰她：“别怕，很快就到医院了。”在医院里，他忙前忙后，帮她挂号、拿药、打水，守在她床边，直到她烧退了才离开。
那一刻，方英看着舒文相疲惫却依旧温柔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情愫。她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男孩了。
某天，舒文相约方英在学校的操场见面。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跑道上，两人并肩走着，沉默不语。最后，舒文相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方英，眼神认真：“方英，我喜欢你，很久了。从第一次在走廊撞到你，看到你脸红的样子，我就喜欢你了。”
方英的心跳瞬间加速，脸颊发烫，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以前对我有偏见，觉得我是花花公子，”舒文相继续说，“但我从来没有对谁动过真心，直到遇见你。是你，让我想要变得更好，想要给你一个未来。方英，做我女朋友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方英抬起头，撞进舒文相深情的眼睛里，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我愿意。”
舒文相笑了，伸手抱住她，紧紧地，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夕阳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甜蜜与美好。
这些回忆像温水一样，包裹着方英的意识，让她沉溺其中，不愿醒来。她能清晰地记得舒文相的笑容，记得他说话的语气，记得他手心的温度，记得那些被温柔治愈的瞬间。
她不知道，此刻病房外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母亲正为她的医疗费和弟弟妹妹的学费焦头烂额。
她只是沉睡着，在回忆的长河里，一遍遍重温着那些与舒文相亲历的时光，感受着那份纯粹而真挚的爱意。仿佛只要停留在回忆里，就不会有烦恼，不会有痛苦，不会有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可回忆终究是回忆，现实的风雨早已在门外等候。只是此刻的方英，还被蒙在鼓里，在甜美的旧时光里，继续着她三天三夜的沉眠。
这些回忆像蜜糖一样，将方英的意识缠绕，让她不愿醒来。她不知道，此刻病房外的世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方英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微薄的退休工资根本支撑不起一家老小的开支，一家老小的生计，全压在她一个人肩上。为了撑起这个家，她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用积攒多年的积蓄，加上李欣朵的帮助，在市中心开了这家小小的蛋糕店。蛋糕店的生意不算红火，但胜在口碑好，靠着每天起早贪黑的忙碌，勉强能维持家里的日常开支，还能一点点偿还外债。
可如今，她已经整整昏迷三天三夜了。
蛋糕店自然是开不了门的。卷帘门紧闭了三天，橱窗里的蛋糕模型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往日里飘着甜香的店面，此刻透着一股冷清。这三天，没有一笔进账，可家里的开销却一分也不能少。母亲俞春花守在医院，手里攥着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坐立难安。她每天都要跑到医生办公室，一遍遍询问方英的情况，得到的却总是“病人还在昏迷中，我们会尽力”的答复。
更让她焦头烂额的是，弟弟妹妹的学费该交了。方朵的小学学费加上资料费，一共要一千多，方鹏的幼儿园伙食费也得五百块，家里大大小小的开支，这加起来近四千块钱，对于现在的这个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李兰芝翻遍了家里的抽屉，把藏在床板下、柜子角落里的零钱都找了出来，一张张数着，一遍又一遍，可总数还不到一千块。这点钱，连方英这三天的医疗费都不够，更别说学费和家里的其他开支了。
医院的催款单已经送来了两次，护士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急切，提醒她尽快补缴费用，否则后续的治疗可能会受到影响。李兰芝拿着那张薄薄的催款单，手却抖得厉害，上面的数字像一根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凑钱，亲戚朋友之前已经借遍了，如今方英出事，大家都怕她还不上钱，躲都躲不及，哪里还肯再借。
“妈，姐怎么样了？学费的事……老师又催了。”方朵放学后来到医院，脸上满是焦虑。他知道家里的难处，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姐姐，心里又疼又急。
李兰芝强忍着眼泪，摸了摸女儿的头：“你姐会好起来的，学费的事……妈再想想办法。”话虽如此，她心里却一片茫然，办法在哪里？她不知道。
方鹏年纪小，还不太懂家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怯生生地拉着母亲的衣角，小声问：“妈，姐姐什么时候能回家呀？我想吃姐姐做的草莓蛋糕了。”
孩子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得李兰芝心里更难受了。她蹲下身，抱住儿子，声音哽咽：“快了，晓儿乖，等姐姐醒了，就让她给你做草莓蛋糕，做你最爱的那种。”
夜深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滴答作响的声音。李兰芝坐在方英的病床边，握着女儿冰凉的手，看着她苍白的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轻轻抚摸着方英的额头，声音里满是哀求：“方英啊，我的好孩子，你快醒醒吧。你要是再不醒，这个家可怎么办呀？弟弟妹妹等着交学费，妈实在撑不下去了……你醒醒，看看妈，看看弟弟妹妹，我们都需要你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啜泣。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洒在方英安静的脸上，仿佛在无声地安慰。可方英依旧沉睡着，眉头微蹙，像是在甜美的回忆里，又像是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
夜色渐深，医院里一片寂静，只有方英的病房里，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李兰芝趴在床边，渐渐睡着了，嘴里还在喃喃地喊着方英的名字。病床上的方英，睫毛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又像是在回忆的漩涡里，即将挣脱那片甜蜜的束缚，回到这个充满风雨，却也充满牵挂的世界。
三天三夜的沉眠，回忆与现实交织。方英不知道，她的醒来，将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而此刻，窗外的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只是这一天，对于等待的人来说，依旧充满了未知与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