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的春天,关东平原上还结着薄冰,白毛风卷着残雪,刮得人脸上生疼。我们工程队是从辽宁调来的,奉命在这个叫做黑水屯的地方修建水库。屯子不大,百十来户人家,窝在两山之间的洼地里,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从屯前流过,老辈人说这河通着海眼,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到的那天,屯里的老支书带几个干部迎出来,脸上堆着笑,眼神里却藏着些什么。握手时,我注意到他们手腕上都系着一根红绳,已经褪了色。
“李工,一路辛苦,住处都安排妥了。”老支书姓赵,脸上皱纹深得能夹住豆包。
我被安排在屯子东头一户人家的厢房,主家是个寡居的老太太,屯里人都叫她刘奶奶。她年近八十,眼睛却清亮得反常,看我第一眼就说:“年轻人,夜里别往河边走。”
我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关心,没往心里去。
水库建设指挥部设在屯里原来的小学校,墙上还残留着孩子们用粉笔写的字。开工前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查看图纸。煤油灯忽明忽暗,墙上影子也跟着摇晃。不知怎的,我总觉得窗外有人,可每次推开窗,只见月光清冷,哪有半个人影。
第二天破土动工,推土机轰鸣着开进坝基选址区。就在铲车要落下第一铲时,刘奶奶和几个老人突然出现在工地边缘,他们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嘴里念念有词。赵支书赶紧跑过去,好说歹说把他们劝走了。
“老思想,搞点封建迷信。”回到我身边时,赵支书解释道,额头上却沁着细密的汗珠。
工程进展很快,转眼半个月过去,坝基已经下挖了三米多。那是个阴沉的下午,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正在检查土质,忽然听见挖掘机那边一阵骚动。
“李工,快来看!”年轻的技术员小王跑过来,脸色发白。
我跟着他跑过去,工人们围成一圈,窃窃私语。拨开人群,我看见一块黝黑的石碑立在泥土中,约莫半人高,表面光滑如镜,竟无半个字迹。
“怎么回事?”我问操作挖掘机的老张。
老张跳下车,搓着手说:“邪门了李工,挖到这东西后,铲子就下不去了,像是有什么挡着。”
我上前伸手触摸碑身,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达心脏,惊得我猛地缩回手。那不只是普通的冰凉,倒像是摸到了千年寒冰。
“找绳子来,把它吊走。”我命令道。
工人们找来粗绳和起重设备,可无论如何就是套不住那块碑。绳子一次次滑落,像是碑身抹了油。又有人拿来铁镐,想把它砸碎,可镐头落下却只溅起几点火星,碑身完好无损。
眼看天色渐晚,我只好下令暂停施工,派两人看守,明日再处理。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中,见一白衣老者推门而入,他须发皆白,面容却模糊不清。
“年轻人,那碑动不得。”老者声音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此碑镇着水眼,下有暗河通着东海,碑移则水发,百里成泽国啊。”
我欲问详情,却猛地惊醒,窗外天已微明。
早饭时,我把梦境说给赵支书听,他手中的筷子明显抖了一下。
“老支书,这碑到底什么来历?”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赵支书长叹一声,放下碗筷:“屯里老人都说,那下面是古时候的水眼,曾有一条黑龙作祟,后来有位萨满请来神碑镇住。至于是哪朝哪代的事,谁也说不清。”
我本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怪力乱神一向嗤之以鼻。可那石碑的诡异和昨夜的怪梦,让我心里也开始打鼓。
指挥部会议上,意见分成两派。以小王为首的年轻人主张强行爆破,认为不能因迷信耽误国家工程。老一些的工人则面露忧色,说宁可绕开,也别冒险。
正争论不休时,刘奶奶竟拄着拐杖直接闯进了会议室。
“不能动啊,那碑底下压着东西!”她颤巍巍地说,眼睛里满是恳求,“五三年有个勘探队不信邪,非要钻探,结果钻头刚下去就涌出黑水,三个人当场就没啦!”
我心头一震,这事我从未听说过。
会后,我独自去了公社档案室,翻出一本泛黄的县志。在夹页中,竟真的找到一段记载:“黑水河畔有碑,无名无字,触之寒彻骨。光绪十二年大水,碑现三日,水即退,乡民以为神。”
我合上县志,心中五味杂陈。
当晚,我又梦见了那位白衣老者。这次他站在水边,身后是滔天巨浪。“石碑移位之日,便是水淹八方之时,”他说着,伸手指向水面,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竟看见小王和许多工友在水中挣扎。
我惊醒过来,冷汗浸透了背心。
第二天,我力排众议,决定修改设计方案,让坝基绕开石碑。许多人反对,尤其是小王。
“李工,你怎么也信这些?”小王不解地问。
我没有解释,只是坚持己见。最终,指挥部批准了我的修改方案。
水库合龙前一天,我带着几个老工人,在石碑前焚香祷告。说来也怪,那香燃起的烟不散不飘,直直上升,像一根透明的柱子。
一九五九年秋,黑水屯水库建成蓄水。那块无字碑永远沉入了水底,只有少数人知道它的存在。
多年后,我已退休,听说水库要清淤检修,特意回去看看。当年的小技术员小王已是项目总工,他接待了我。
酒过三巡,小王忽然压低声音说:“李工,有件事憋在心里很多年了。水库建成后第三年,我下去检查闸门,无意中靠近了那块碑...您猜我看见了什么?”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那碑周围的水像凝固了一样,而且...我好像看见碑上浮现出了字迹,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还有...还有一双眼睛在碑后面看着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第二天,我独自乘船到石碑所在的水域上方,只见水面平静如镜,深不见底。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位白衣老者,他站在水面上,向我微微点头,随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