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将化未化之际,江面上还漂着残冰,像散落的碎银子,在黝黑的水面上打着旋。老船夫蹲在渡口边的破窝棚前,叼着旱烟袋,眯眼望着江面。他在这摆渡三十多年了,江上的事,见过不少,可这年春上的事,却让他至今心里发毛。
那是四月的一个黄昏,江风还硬着,刮在脸上像刀子。老船夫正要收篙回岸,忽见对岸有人影晃动,一身黄皮军装,笔挺地立在暮色里。老船夫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当兵的不好惹,尤其是独自一人的,多半有蹊跷。
船靠了岸,那军官迈步上船,脚步轻得出奇,几乎听不见声响。他约莫三十上下,面色苍白,眉眼却清秀,不像寻常行伍之人粗鲁。
“过江。”军官声音低沉,从兜里摸出两张票子,塞到老船夫手里。
老船夫低头一看,是国民政府新发的金圆券,崭新挺括。他不敢多言,只将钱揣进怀里,撑篙离岸。船至江心,忽起一阵阴风,吹得老船夫脊背发凉。他偷眼打量那军官,见他直挺挺地站着,两眼直勾勾望着对岸,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却不见血。
“长官是回乡探亲?”老船夫试探着问。
军官不答,只微微点头,目光始终不离对岸。老船夫识趣,不再多问,只奋力划船。不知为何,平日里轻快的渡船,今日却沉滞异常,仿佛水下有无数双手在拖着船底。
船近岸边,军官忽然开口:“老乡,多谢。如今世道乱,你好自为之。”说罢,纵身一跃,竟已站在数丈外的岸上,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暮霭之中。
老船夫怔了半晌,才想起怀中的船资。摸出来一看,哪还有什么金圆券,分明是两张黄纸冥币,上面歪歪扭扭印着“地府银行”字样。他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冥币扔进江中,头也不回地撑船逃离。
是夜,老船夫在窝棚里辗转反侧,江风呼啸,吹得棚布哗啦啦响。恍惚间,见那军官立于床前,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柔和许多。
“老伯莫怕,”军官声音飘忽,“我乃三九年在此殉国的军官李正云,今日承蒙摆渡,特来致谢。”
老船夫缩在破被里,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军官续道:“我本是吉林人,当年奉命阻击日军渡江,身中数弹,坠落江中。弟兄们将我草草埋在对岸山坡上,立了木牌为记。这些年,我一直想回家乡,却因遗骨未安,魂魄困于此地。”
老船夫颤声问:“你、你要我做什么?”
“明日午时,对岸老榆树下,有我骸骨。求老伯将我取出,送回老家安葬。”军官说罢,身影渐淡,“家中尚有老母,若得消息,必重谢老伯。”
老船夫惊醒,天已微明。他本不欲理会这荒唐梦魇,可想到那军官提及老母时眼中的哀恳,心中不忍。自己儿子当年也被抓了壮丁,至今音讯全无,若是有人能帮儿子一把……
次日正午,老船夫终究撑船到了对岸。依照梦中指示,果然在一棵老榆树下找到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堆。扒开浮土,见一具白骨,军装早已腐烂,唯有一枚铜质胸牌尚存,上刻“李正云”三字。骸骨胸前,还挂着一个锈蚀的怀表,表盖内嵌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一对母子。
老船夫长叹一声,将骸骨小心收起,用红布包裹,带回船上。
此事在村里传开,有人劝老船夫别管闲事,说是横死之人的魂魄不安分,沾上了要倒霉。更有甚者,说那军官怕是日军奸细,动了会招来祸事。老船夫心里也七上八下,但想到那怀表中的母子照片,想到自己生死未卜的儿子,终究横下心来。
三日后,老船夫歇了渡,背着骸骨上路。依照军官梦中所述地址,一路跋涉,终于找到李家屯。村口一老妪正在拾柴,老船夫上前询问,取出怀表为证。老妪一见照片,顿时泪如雨下。
“这是我儿正云啊!他、他怎么样了?”
老船夫不忍直言,只道:“受了重伤,托我带回遗物。”
老妪却似早有预感,平静道:“老乡不必瞒我,我儿托梦给我,说今日有贵人送他归来。”
老船夫大惊,这才将事情和盘托出。老妪听罢,并不惊讶,只道:“这些年,村里好几个殉国的后生都托梦回家,说江那边的魂魄不安宁,要亲人去接。可兵荒马乱的,谁有那胆量?”
老妪将儿子骸骨安葬在祖坟,又留老船夫住了一夜。次日送行时,塞给老船夫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块银元和一些干粮。
“老乡大恩,无以为报。这点心意,务必收下。”
老船夫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临别时,老妪忽然道:“我儿在梦中还说,江上不太平,是因当年那场血战,数百弟兄的尸骨都沉在江底,无人收殓。你若回去,可否……”
老船夫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回到渡口,老船夫重整旧业。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江上果然风平浪静,连往日的急流险滩都缓和许多。更奇的是,不时有陌生人深夜来渡,个个沉默寡言,付的船资不是金圆券,而是早已不流通的铜钱银元。老船夫心知肚明,却从不点破。
一个月圆之夜,老船夫又梦到李正云。这次,军官笑容满面,身边围着许多年轻士兵,都向老船夫鞠躬致谢。
“老伯恩德,我们永世不忘。江中弟兄,大多已得安葬,只剩十二人尚在等待。他们的家人,不久便会来寻。”
果然,接下来数月,陆续有人来渡口打听,说是梦见亲人,前来收骨。老船夫一一指点,帮他们在对岸寻得遗骸。每送走一位英魂,江上就平静一分。
转眼到了八月,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传来,举国欢庆。老船夫却独自在江边烧纸焚香,祭奠那些未能看到这一天的英魂。
那夜,他梦见李正云和众多士兵整齐列队,向他行了一个军礼,随后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夜空中。自那以后,再无人深夜来渡,江面彻底平静如镜。
老船夫依旧在渡口摆渡,直到建国后渡口建了大桥,他才退休。村里人都说,老船夫晚年过得格外安宁,儿孙满堂,活到九十高龄。
临终前,他对围在床前的子孙说:“我在江上大半辈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看着吓人,实则是一份未了的心愿。人也好,魂也罢,只要有未尽的牵挂,就值得被尊重。”
他咽气那晚,据守桥的人说,看见江面上有数十点金光闪烁,像是一支整齐的队伍,缓缓向远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