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地盖在江南织造府的青砖黛瓦上。沈周刚把新画的《猫戏图》晾在廊下，那宣纸薄如蝉翼，上面的狸猫正伸着爪子去够空中的蝴蝶，墨色浓淡相宜，连猫爪肉垫的粉都用淡赭石晕染得恰到好处。廊下的石桌上，还摆着他特意为墨影准备的青花食盆，盆底画着只衔鱼的小猫，盆沿沾着点没舔干净的鱼籽，想必是早晨喂食时墨影留下的。
他往后院走时，听见竹篱笆那边传来“哗啦”一声，紧接着是唐伯虎的惊呼：“煤球儿！你这混球，敢掀我的砚台！”沈周提着长衫下摆加快脚步，刚转过月亮门就见唐伯虎正踮着脚追一只狸花猫。那猫一身油亮的黑毛，唯有尾巴尖缀着点白，正是唐伯虎口中的“煤球儿”。它叼着支狼毫笔窜上石榴树，树下落了一地墨点，像是谁打翻了砚台洒了场墨雨——唐伯虎新画的《杏花图》被踩了几个黑爪印，花瓣上的猫爪印倒像是给杏花添了几分野趣，可他本人正急得跳脚：“你给我下来！那是我要送给出云寺方丈的画！明日就要交差，你让我怎么跟老方丈说？”
“哟，这不是唐大才子吗？怎么跟只猫置气？”张岱掀着竹帘进来了，身后跟着只通身雪白的猫，唯独两道眉毛是浅灰色，正是他的心头宝“霜眉”。张岱今日穿了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几枝竹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鱼干，那是从城南“王记鱼铺”买的糟青鱼，据说是霜眉最爱的零嘴。霜眉一进门就直奔石桌上的鱼干，鼻子嗅了嗅，用爪子轻轻扒拉着绵纸包，煤球儿在树上瞧见，“喵”地一声窜下来，直扑石桌，两只猫瞬间在鱼干旁对峙起来。霜眉弓起脊背炸了毛，活像团蓬松的雪球；煤球儿则亮出爪子拍向鱼干，“啪”地把纸包拍开，鱼干滚得满地都是，其中一块还沾了点墨汁——准是刚才从唐伯虎的画案上踩来的。
“你看你家煤球儿！”张岱弯腰去捡鱼干，指尖刚碰到鱼干，霜眉却趁他不注意，叼起最大的一块就跑，煤球儿立刻追了上去。两只猫绕着沈周的画架跑圈，把晾着的《猫戏图》撞得摇摇晃晃，画轴在竹竿上“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沈周赶紧伸手去扶，却见自家“墨影”不知何时蹲在了屋檐上。那是只纯黑的波斯猫，眼瞳像两汪浸在水里的金珀，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闹剧，尾巴卷成个圈，活像个穿黑袍的掌柜在审案子。它见沈周看它，还慢悠悠地蹭了蹭瓦片，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像是在嘲笑这满地狼藉。
“墨影下来！别学那两只野的！”沈周朝屋檐上喊，墨影却舔了舔爪子，压根不理他。这猫是去年冬天从雪地里捡来的，当时冻得只剩一口气，沈周用参汤喂了半个月才救活。如今养得油光水滑，反倒成了家里的“小霸王”，连沈周作画时都敢跳上案几，在宣纸上踩几个黑爪印当落款。前几日他画《寒江独钓图》，墨影非要趴在画案旁，尾巴一甩扫倒了砚台，浓墨在留白处晕开一片，倒像是江面突然起了雾，沈周索性添了几笔芦苇，竟成了幅妙趣横生的《雾江钓叟》，被友人们传为美谈。
“沈兄别管猫了，快来瞧瞧我这宝贝。”徐渭抱着个竹编猫窝从月亮门钻进来，猫窝里铺着厚厚的芦花，是他特意从乡下老家带来的，软乎乎的像团云朵。窝里蜷着三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奶猫，粉嘟嘟的像团毛线球，眼睛还没睁开，小鼻子一动一动地找奶吃，偶尔发出“吱吱”的细响。“墨虎刚生了三天，你看这模样，是不是跟我画的《墨葡萄》里的墨点似的？”徐渭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他手指上还沾着墨迹，那是今早写《猫赋》时被墨虎踩了宣纸，他索性顺着爪印添了几笔，倒成了幅趣致的小品，上面题着“虎儿戏墨，胜似人间俗笔”。
墨虎是只玳瑁猫，毛色驳杂得像幅泼墨画，此刻正趴在徐渭脚边舔毛，舌头一下下捋过爪子，听见动静警惕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奶猫们被吓得“吱吱”叫，像群没头的小耗子，其中一只还从猫窝里滚了出来，摔在厚厚的芦花上，半天没动静。徐渭赶紧伸手把它捧回去，指尖触到小猫温热的身子，笑得更欢了：“你看这小东西，笨得可爱！”
“哟，这是开猫 party 呢？”袁枚提着食盒来了，竹食盒分层装着鲫鱼汤、清蒸鱼和一小碟猫薄荷。他穿了件湖蓝色锦袍，腰间挂着个玉坠，走路时“叮铃”作响。雪奴从他怀里探出头，这只布偶猫生得极美，蓝眼睛像两汪湖水，只是此刻蔫蔫地耷拉着耳朵——今早贪凉偷吃了袁枚冰镇的酸梅汤，吐了两口，把袁枚急得请了太医，才知道是伤了脾胃。此刻见了鲫鱼汤，鼻子动了动，总算有了点精神，用脑袋轻轻蹭袁枚的手腕，像是在撒娇。
“快给雪奴补补！”唐伯虎伸手想去摸雪奴的头，煤球儿却突然从他肩头窜下来，一头扎进袁枚怀里，差点把食盒撞翻。雪奴吓得“喵”地叫了一声，墨虎立刻冲过去护着崽，对着煤球儿龇牙咧嘴，两只猫瞬间对峙起来，毛发倒竖像两团炸开的毛球。煤球儿也不示弱，弓着身子“呜呜”低吼，尾巴扫得石桌“啪嗒”响。
“煤球儿！你再闹我就把你送去戒猫所！”唐伯虎气得去抓煤球儿，却被它灵活躲开，反倒撞翻了沈周的砚台。一砚台浓墨泼在青石板上，像朵骤然绽放的黑牡丹。墨影从屋檐上跳下来，踩了满脚墨，又窜回屋檐，在白墙留下一串黑爪印，活像幅写意画。沈周又气又笑：“你这泼墨画，比我画得还随性！等会儿让管家来刷墙，看你这小霸王往哪躲！”墨影像是听懂了，从屋檐上探下头，金瞳里映着灯火，竟像是在笑。
张岱正抓住霜眉，从它嘴里夺回半块鱼干，见此情景笑道：“说起随性，前几日我见山谷先生（黄庭坚）给猫写诗，说‘养得狸奴立战功，夜巡防鼠卧灯笼’，结果他家‘虎儿’天天趴在灯笼上睡觉，老鼠在粮仓里闹翻了天，把囤的糯米啃了个大洞。山谷先生气得拿竹板打了虎儿两下，虎儿委屈得躲在床底不出来，他又托人买了条三斤重的鲤鱼赔罪，亲自炖了鱼汤端到床底，你说逗不逗？”
“这算什么？”袁枚给雪奴舀了勺鲫鱼汤，用小勺慢慢喂，雪奴小口小口地舔着，蓝眼睛眯成了线。“我上次去拜访子固先生（曾几），见他给猫做了件棉马甲，青缎子面的，还绣了朵梅花，针脚细密得很。结果那猫穿上连路都不会走，在院子里滚得像个绣球，子固先生蹲在旁边笑，手里还拿着针线想给马甲加个铃铛呢！说这样滚起来‘叮铃铃’响，好听！”
徐渭抱着奶猫直摇头：“你们啊，养猫养得比养孩子还上心。我那墨虎刚来时瘦得像根柴，脊梁骨都硌手，现在呢？一顿能吃两条鱼，夜里还敢跟黄鼠狼对峙。上月把偷鸡的黄鼠狼挠得满脸是伤，现在村口的黄鼠狼见了它就绕道走，比村里的狗还管用！”他说着往猫窝里添了点温水，奶猫们立刻凑过去舔，小舌头一舔一舔的，像几团会动的棉花，看得众人都笑了。
正热闹着，墨影突然竖起耳朵，朝着墙角“喵”了一声。那声音不同于平时的慵懒，带着几分警惕，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根绷紧的弦。众人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石缝里露出个灰扑扑的小脑袋，是只老鼠，圆耳朵耷拉着，胡须抖个不停，正缩在那里瑟瑟发抖。墨影弓起身子，尾巴像根鞭子似的甩了甩，后爪在瓦片上蹬出轻微的声响，煤球儿和霜眉也立刻摆出捕猎的姿势，前爪按在地上，后臀微微抬起，像两张拉满的弓。雪团儿却吓得躲到唐伯虎身后，爪子紧紧扒着他的衣襟，雪白的毛球抖个不停；雪奴则好奇地探着头，尾巴尖轻轻晃着，像是在琢磨这灰扑扑的小东西是什么。
“抓！”徐渭低喝一声，话音刚落，墨影已像道黑闪电扑了上去。它精准地按住老鼠，爪子尖却收得极轻，没立刻下死手，反倒用鼻尖蹭了蹭老鼠的背，像是在逗弄。煤球儿和霜眉立刻围上去，三只猫围着石缝打转，发出“呜呜”的低吼，声音里满是兴奋。老鼠慌不择路地窜出来，墨影一跃而起，爪子按住老鼠的脊背，煤球儿趁机扑上去撕咬，霜眉则绕到老鼠身后堵截，三只猫配合得倒像训练过的兵卒。
“好！”张岱拍着手叫好，霜眉听见夸奖，得意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却没留意煤球儿叼着老鼠跑了——那老鼠还没死透，尾巴尖还在动，像片被风吹动的枯叶。唐伯虎追上去抢：“给我！我要拿它给我那幅《捕鼠图》当模特！昨日画到老鼠的尾巴，总觉得不够灵动，有了活物才好下笔！”
“凭什么给你？是我家霜眉先发现的！”张岱也追了上去，两人围着石榴树转圈，长衫的下摆扫过草丛，惊起几只萤火虫，绿光在暮色里飘来飘去，倒像是给这场追逐添了点浪漫。沈周趁机把《猫戏图》挪到安全地方，回头见徐渭正给墨虎顺毛，墨虎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像台小鼓风机。奶猫们则在窝里挤成一团，大概是刚才的动静又让它们犯困了，小嘴巴咂咂着，像是在梦里吃奶。
袁枚重新摆好食盒，给每只猫都分了点鱼汤：“要说懂事，还是雪奴乖，我写《随园食单》时，它就安安静静待在旁边，顶多闻闻食材香。上次我试做新点心，是用桂花和糯米做的，刚蒸好掀开笼屉，香气一出来，它就从窗台上跳下来，用爪子轻轻拍我手背，像是在说‘给我尝尝’。那模样，谁忍心拒绝？我赶紧掰了一小块放凉了喂它，它吃得吧唧嘴，吃完还蹭蹭我的手，懂事得紧。”
唐伯虎终于从煤球儿嘴里抢过老鼠，用线拴着逗猫玩，闻言不服气：“煤球儿也有优点！会跳火圈！上次文征明来做客，我给它弄了个竹圈，点了点火星，它“嗖”地就跳过去了，把文先生的胡子都燎了半寸。现在文先生见了它就躲，还说要给煤球儿起个外号叫‘燎须客’，哈哈哈！”
沈周看着眼前的景象，提笔在画的角落添了行小字：“养猫者，非猫奴也，乃借猫之纯，洗心之尘也。”晚风拂过，晾着的画轻轻晃动，墨香混着鱼汤的香气漫在院子里。墨影蹲在他脚边，用脑袋蹭他的鞋，刚才踩的墨爪印蹭了他一裤腿，倒像是特意盖的章。他想起去年冬天，墨影刚来时缩在炭盆边发抖，如今却敢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倒像是把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洒在青石板上，把猫爪印映得像串碎银子。煤球儿和霜眉正围着老鼠玩拔河，老鼠被拽得“吱吱”叫，煤球儿松口时，霜眉没防备，摔了个四脚朝天，露出雪白的肚皮，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雪团儿趴在唐伯虎肩头打盹，尾巴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着；雪奴蜷在袁枚怀里舔爪子，蓝眼睛在月光下像两颗蓝宝石；墨虎则守着猫窝，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仿佛在琢磨这圆溜溜的东西能不能吃。
徐渭哼起了小调，是他自己编的《猫虎谣》，调子古怪却透着欢喜。张岱在跟唐伯虎争论谁的猫更厉害，一个说“霜眉能辨时辰，每到三更就叫我起床写文章”，一个说“煤球儿会开柜门，能自己找鱼干吃”，争得面红耳赤，却没半点真生气的意思。沈周靠在廊柱上，看着这人间烟火里的温柔，觉得比任何名画都要动人。他想起年轻时总追求“笔落惊风雨”的境界，如今却觉得，能把这养猫的俗趣画进画里，才是真的懂了生活。
忽然听得“喵”一声，霜眉叼着老鼠跑向张岱，尾巴翘得老高，像是在邀功。煤球儿不服气，追上去把老鼠抢回来，送到唐伯虎脚边，还用脑袋蹭他的手，黑亮的眼睛里满是讨好。唐伯虎笑得直不起腰：“看看，还是我家煤球儿懂事！”张岱正要反驳，却见霜眉突然跳上石桌，叼起块鱼干塞进他手里，那模样，倒像是在说“别气了，给你吃”。张岱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把鱼干掰了一半喂给霜眉：“还是我的霜眉贴心！”
沈周拿起笔，借着月光又画了几笔，把这争宠的模样添进了画里。他想，世人都说文人爱雅，可这养猫的俗趣，不正是雅事里最动人的底色吗？就像墨影踩在宣纸上的爪印，看似乱了章法，反倒给规整的画添了几分生气。画案上的墨还没干，他蘸了点清水，在猫爪印旁晕出几缕云气，倒像是墨影踩着云从天上下来，平添了几分仙气。
夜渐深，猫们渐渐安静下来，蜷在主人怀里打盹，偶尔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像几台小小的发动机。唐伯虎偷偷往煤球儿嘴里塞了块鱼干，煤球儿叼着鱼干跑到石榴树下，挖坑把鱼干埋了起来，大概是想留着当宵夜。这举动被张岱瞧见，两人又拌了几句嘴，笑声却像落在玉盘上的珠子，清脆响亮，惊飞了檐角的夜鸟。那鸟扑棱棱飞上天，翅膀扫过灯笼，灯火摇晃着，把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笃笃笃”敲了三下，三更天了。沈周小心地把晾干的画收起来，墨影跟在他身后，爪子踩在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在跟他说悄悄话。他回头看了眼后院，月光下，几个身影还在石桌旁说着话，食盒里的鱼汤冒着热气，猫薄荷的香气混在风里，连空气都变得软绵绵的。
他笑了笑，提着画往前走，墨影突然窜到他前面，尾巴高高翘起，像在为他引路。廊下的灯笼照着一人一猫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温馨得像幅没干透的画。
这夜，江南织造府的猫们大概都做了个鱼干味的梦，梦里有啃不完的鱼干，有追不完的蝴蝶，还有主人温柔的抚摸。而那些爱猫的文人，大概会在梦里跟自家猫抢鱼干吧。毕竟，有猫的日子，连梦都是暖的，连时光都走得慢了些，慢得足够把这些细碎的欢喜，都酿成岁月里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