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铛刚落,苏念塘拽着李水生的胳膊就往村头冲,帆布鞋“啪嗒啪嗒”踩在湿润的泥土路上,溅起的细碎土星子,沾在两人裤脚边晃悠。
村头老槐树下那面斑驳的土坯墙,不知被谁刷上了层红油漆,“联产承包到户”六个红字端端正正写在上面,夕阳斜斜打过来,红得晃眼。
两人凑到墙根下,小手指头怯生生地戳了戳还带着点潮气的油漆,凉丝丝的触感传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满脸上都是摸不着头脑的疑惑。
“这字看着怪严肃的,到底是啥意思呀?”李水生挠着后脑勺,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懵懂。
苏念塘没应声,大眼睛还盯着墙上的字打转,半晌才猛地拔腿往家跑,边跑边回头喊:“我回家问我娘去!准能知道!”
李水生也赶紧跟上,细长腿倒腾得飞快,在后头喊:“等等我!我也去问我爹!”
一冲进自家大门,苏念塘就扬着嗓子喊“娘”,声音脆生生的,把门口的鸡都惊得扑棱了两下翅膀,咯咯叫着躲到了柴垛后。
孙秀正往灶膛里添柴,听见闺女的喊声,她把手里的柴火往灶里一塞,拍了拍围裙上沾着的草屑,转身从灶台边的竹筐里拿起一块晾透的山芋,笑着迎出来:“跑这么急干啥?先垫块山芋,慢慢说。”
苏念塘咬了一大口山芋,含糊不清地指向村口:“娘,老槐树下的土墙刷了字,叫‘联产承包到户’,那是啥呀?”
孙秀把铁锅往灶上挪了挪,火苗“噼啪”响,映得她脸上暖融融的:“这是国家的新政策。以前地是集体的,大伙儿一起种,收了粮按人头分;现在分了户,自家种自家的田,除了交公粮,剩下的粮食、卖的钱,全归自家。”
“全归自家?”苏念塘手里的山芋差点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那咱也分到地了?”
“早分好啦!”孙秀笑着点头,眼角弯起了细纹,“咱家分了河岸边两亩三分地,土肥,离河近,浇水方便。过两天咱就去拾掇拾掇种上水稻。”
苏念塘嚼着山芋,心里飞快打起了小算盘:要是收成好,往后再也不用顿顿喝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啃硬邦邦的山芋了,娘看病也能有钱抓药,欠李叔的钱也能快点还上。
这两年,她把家里的难处都看在眼里:没个壮劳力,全靠娘白天在地里拼着力气挣工分,傍晚回来还得搓麻绳、纳鞋底,忙到油灯昏黄才歇下。
前年自己头破住院借的钱,李叔从没提过还钱的事,可娘总把省下来的钱一点点攒着,哪怕自己的旧棉袄补丁摞着补丁,顿顿喝稀粥,也非要把钱凑齐还上。她攥紧小拳头暗下决心,一定替娘多扛些活儿,再也不让娘这么难了。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喧闹声,锄头碰撞的“哐当”声、村民的说笑声混在一块儿,像煮开了锅。
孙秀牵着苏念塘出门一看,田埂上满是人,扛锄头的、挎篮子的,一个个脚步轻快,都往自家地里赶。
张婶扛着锄头,老远就朝孙秀喊:“孙秀,快来看咱分的地!我家那片挨着水渠,浇水不愁,这就去培田埂!”
孙秀笑着应下,摸了摸苏念塘的头:“走,咱也去看看咱家的田。往后啊,这田就是咱的盼头,好好侍弄,准能长出好日子来。”
母女俩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苏念塘的帆布鞋轻轻踩过路边的青草,留下一串带着湿意的浅浅脚印。
才两年光景,她已长了不少,个头快要齐到孙秀的肩膀,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孩童稚气,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两人刚走到自家地头,转身就见苏建兵扛着锄头,沿着田埂朝这边走来,锄头把上还沾着些新鲜泥土,显然也是刚去看过自家的地。
苏念塘立刻扭头,凑近孙秀低声说:“娘,二叔也过来了。”孙秀闻声,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转头望向苏建兵。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似是凝住了,两人都没开口,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飞快移开了目光——抓阄分田时,两家偏偏抓到了相邻的地块,连田埂都是共用的。
苏建兵瞧见她们站在共用的田埂上,脚步也顿了顿,没再往这边靠近。他径直走到隔壁田地的田埂边,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锄头柄,指节微微泛白,脸上泛起几分不自在,动作间带着刻意的疏离。
这些年,苏家和孙秀两家早已断了往来,路上撞见也只是低头擦肩而过,连句客套话都没有。零星的小摩擦从没断过,尤其是苏老太和杨春花,明着不找孙秀母女麻烦,暗地里总变着法挤兑念塘,每次碰面,看念塘的眼神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得人浑身发僵。
苏建兵其实想开口打个招呼,却怕念塘扭头不理,更怕被他娘知道了又要挨一顿数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干脆从口袋里摸出烟卷,划亮火柴点上,闷头抽起来,袅袅升起的烟雾,倒成了遮尴尬的幌子。
看着紧挨着的两块田,苏念塘心里犯了嘀咕:田挨得这么近,浇水、施肥都要打照面,往后怕是少不了要起矛盾。
正想着,田埂那头传来拐杖“笃笃”戳地的声响,越来越近。苏老太拄着拐,胳膊上挎着半篮子刚摘的青菜,老远瞧见孙秀母女,脚步顿了顿,随即故意拔高了嗓门,声音像淬了冰:“真是阴魂不散! 这分田抓阄的事儿,竟也能凑到一块儿,难不成连种个地,都要跟前头的‘是非’搭着边?”
这话明着叹抓阄的巧,实则把“是非”的帽子往孙秀这边扣。苏建兵手一抖,烟灰落在裤腿上,他赶紧用脚蹭了蹭,却没敢回头接话。
苏念塘听见这话,攥着衣角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抬眼看向苏老太,澄澈的眸子里瞬间凝起一股冷意,胸口像堵了团火,烧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孙秀悄悄拍了拍她的背,脸上没露半分恼色,只是朝着苏老太的方向淡淡应了句:“老太说笑了,分田是凭运气,田埂挨着,也是图个浇水、看田方便。往后各侍弄各的地,咱都盼着收成好,哪来的是非?”
苏老太“哼”了一声,拄着拐走到苏建兵身边,狠狠剜了儿子一眼,像是在怪他没帮腔。苏建兵闷着头把烟蒂摁在田埂上,低声劝:“娘,地里风大,您先回家歇着,这儿有我呢。”
“歇着?我不看着,指不定哪天咱的田埂,都要被人占了去!”苏老太话里带刺,目光扫过孙秀家的田地,又瞥了眼站在孙秀身旁的 苏念塘,“有些人啊,看着老实,心里的算盘精着呢。”
明明是苏老太暗里挑事,却倒打一耙给娘扣帽子,这般颠倒黑白,苏念塘怎么咽得下这口气?要不是娘悄悄按了按她的胳膊,她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前理论。
孙秀没再接话,只是牵着苏念塘往自家田地走,弯腰捡起田边的碎石,轻声对女儿说:“别听旁人瞎念叨,咱把自家的田侍弄好,比啥都强。”
苏念塘点点头,蹲下身帮着捡石头,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子,心里却沉甸甸的:往后这田埂挨着,怕是真少不了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