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阁的月亮被云遮了大半,窗纸透着昏黄烛火。
沈微婉坐在窗前,她还在认真的修改调整药方。
指尖捻着一本泛黄的《千金翼方》,目光落在“温补药膳方”的字句上。
她想起昨日入宫请安时,太后虽未明说,却频频用银匙舀着润肺汤,眉间那抹不易察觉的烦躁,显然是秋燥犯了。
而柳如眉盗去的假方只重温补,用附子、干姜打底,久服必加重燥邪,这便是她的破局之机。
“嬷嬷,你看此处。”
沈微婉将医籍递到张嬷嬷面前,指着其中“附子三钱,干姜二钱”的配比。
“原方过于峻补,秋日燥气盛,需加滋阴之品平衡。
我想将附子减为一钱,再添麦冬、玉竹各二钱,芦根一钱清润,你觉得如何?”
张嬷嬷本是镇国老夫人身边的人,跟着老夫人学了些医术,老夫人在世时被派到沈微婉身边伺候。
张嬷嬷经验丰富,是府里少数几个懂点医术和护理的老人。
张嬷嬷凑近看了半晌,又摸了摸鬓角的白发。
“小姐心思细,老奴上次试那假方时,喝了没半个时辰就觉得喉咙发紧,夜里口干得醒了三次。
加了这几味滋阴的,想来能平和许多。只是这方子改了,药效会不会打折扣?”
“不会。”
沈微婉摇头,语气笃定。
“太后体质本就不寒,只是气血稍虚,原方温补过甚反伤津液。
改良后既能补气血,又能润秋燥,才是真正对症。”
说罢,她取来纸笔,工整地写下改良后的药方,吹干墨迹后折成小方块,塞进张嬷嬷掌心。
“你悄悄去东市的‘仁心堂’找王掌柜抓药,就说给我调理月事用,切记不要让第三个人看到药方。”
张嬷嬷接过药方,郑重地塞进衣襟内层。
“老奴明白,此事绝不多说一个字。”
她转身时脚步放轻,廊下的灯笼晃了晃,映得她佝偻的背影格外坚定。
两日后清晨,张嬷嬷提着油纸包回来,径直要往后院取些木柴备用。
“别去后院。”
沈微婉突然抬头,烛火映在她眼底,亮得没有半分倦意。
“方才我看见柳如眉院里的刘嬷嬷,在院墙外绕了两圈。你一离开,这灶台就成了空的。”
她起身将药方折成四方,塞进贴身的锦囊里,又从食盒中取出个油纸包。
“这里是我提前磨好的药粉,你先撒在灶台边,让药味散出去,再去添炭。
记得走角门,绕着汀兰阁西院的柳树走。”
张嬷嬷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粉末的微凉,立刻点头应下。
沈微婉站在廊下,听着厨房里传来的陶罐炖煮声,指尖微微收紧。
灶间飘出的药香混着粳米的清甜,与那日假方的辛辣截然不同。
约莫一个时辰后,张嬷嬷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膳出来,汤色清亮,麦冬的白、玉竹的黄浮在表面。
“小姐,成了!”
张嬷嬷舀起一勺吹凉,准备试试药效。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的呼喊。
“张嬷嬷!求您快去看看吧!我们家小姐咳得快背过气了,府里的小丫鬟都慌了神,只有您老人家有经验!”
沈微婉的手瞬间攥紧了锦囊,指腹抵着药方的折痕。
柳如眉这是知道张嬷嬷在帮她试药,然后找借口想调走张嬷嬷。
她快步走到门边,对着外面压低声音。
“告诉眉儿,我这就让嬷嬷过去。只是我夜里总心悸,嬷嬷得先把安神汤熬好,否则我怕是撑不住。”
门外的丫鬟顿了顿,又追问:“可我们小姐说她咳得快喘不过气了,让您……”
“春桃,去通报父亲。”
沈微婉故意提高声音,伸手作势要去拿墙上的铜锣。
“父亲最疼我,若是知道柳小姐不让嬷嬷先顾着我这病弱的,怕是要亲自来问。”
这话刚落,门外的脚步声便匆匆远去。
张嬷嬷松了口气,重新端起先前的汤药,舀了一勺,先尝了口,眼睛顿时亮了。
“这味道比上次那假方好多了,不苦不燥,还有点甘润,滑进喉咙里都舒服。”
沈微婉示意她把碗喝完,自己则坐在石凳上静静观察。
半个时辰后,张嬷嬷揉了揉肩膀,笑着说:“小姐,这药效……真是奇了!
喝完浑身都松快了,之前总觉得肩膀沉得慌,现在竟一点不疼了,连胸口的气都顺了不少。
口干也消了,浑身暖融融的,却不燥得慌,比喝参汤还舒服!”
沈微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将剩下的药膳倒进瓦罐,锁进自己的木箱里。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她忽然握住张嬷嬷的手,语气格外严肃。
“嬷嬷,这真方的药材配量、熬制时辰,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往后不管谁问,你都只说在给我熬安神汤,就算是父亲母亲,也不能露半个字。”
张嬷嬷用力点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大小姐放心,老奴就是烂了舌头,也不会把这方子说出去!”
沈微婉扶起她,指腹擦过她手背的老茧。
“我信你。这方子是太后的救命药,也是我们的护身符,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她看着沈微婉将医籍锁进木箱,忽然想起白日里的事。
柳小姐院里的人,似乎在和外男接触,手里拿的东西,像是药方的残页。
“大小姐,柳小姐怕是要拿假方做文章。”张嬷嬷的声音发颤。
沈微婉却笑了笑,指了指瓦罐。
“她拿假方,我就用真方。明日你把这药膳分装成精致的小份,我亲自送去给父亲。
先让他尝尝这药效,认下这个味道。若是柳如眉敢献假方,咱们就有了戳穿她的铁证。”
张嬷嬷刚要去收拾药渣,沈微婉却拉住她:“等等。”
她走到灶台边,掀开砂锅盖子,看着里面的药渣。
“你把这锅药渣倒进瓦罐,藏进灶台下的暗格里,再换一锅清水,放些甘草、陈皮,熬成‘安神汤’的样子。
张嬷嬷依言而行,刚将瓦罐藏好,院外又传来动静。
这次是管家周福的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公事公办的严厉。
“大小姐,柳小姐那边催得紧,让老奴来问问,张嬷嬷为何还没过去?
沈微婉示意张嬷嬷继续添炭,自己则端起刚熬好的“安神汤”,打开门迎上去。
周福的目光在她手中的汤碗上扫过,又往厨房里面探了探,见灶火旺盛,药味弥漫,才放缓语气。
“大小姐身子要紧,只是柳小姐那边……”
“我已让小丫鬟去请大夫了。”
沈微婉将汤碗递到管家面前。
“这安神汤刚熬好,管家伯伯若是不信,可尝尝?”
她眼底的坦荡让周福无法再质疑,只得点头离开。
等周福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张嬷嬷才从灶台下取出瓦罐,重新倒进砂锅里。
她想起昨日去库房取东西时看到的一幕,忍不住压低声音对沈微婉说。
“大小姐,老奴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昨日我去库房,看见柳小姐院里的刘嬷嬷,偷偷拿了包当归塞进袖袋。
那当归的颜色,比真当归浅了三分,看着就不地道。”
沈微婉坐在灶台边,看着炭火舔着锅底,指尖轻轻划过医籍上的“玉露养荣方”。
语气平静无波:“她拿的当归是假的,偷去的方子,也只是个残缺的。”
张嬷嬷的手猛地一顿,药勺差点掉进砂锅里:“姑娘您都知道?”
“我早已让春桃安排人盯着柳如眉了,她们只知用当归、桂圆温补,却不知秋日燥气重,温补会伤津。”
沈微婉抬眼看了看张嬷嬷,眼底一片清明。
“我加的玉竹、沙参,就是要平衡燥气,这才是真方的关键。”
张嬷嬷的心猛地一跳,看向沈微婉的眼神瞬间变了。
她本以为自家小姐只是聪慧敏锐,能识破柳如眉的伎俩。
可现在才知道,小姐不仅看穿了,更是早就布下了眼线,步步为营。
她看着沈微婉眼底的清明和那份运筹帷幄的从容,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之情从心底升起。
这哪里还是那个需要她时时呵护的小姑娘啊?
小姐的心思之缜密,谋划之深远,竟比当年的老夫人还要厉害几分。
有这样的主子,她这把老骨头,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得小姐周全。
转眼到了夜里,灶火渐渐弱下去,沈微婉眼底却燃起一丝冷光,小厨房里的药味却越来越浓。
柳如眉拿着假方沾沾自喜,却不知那方子的燥烈,终将衬出真方的温润。
等太后服了假方上火,沈微婉知道,那便是她拿出真方的时机。
这深宅里的较量,从今夜这锅药膳开始,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她手中的真方,便是最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