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尘封已久的霉味和纸张腐烂的酸气。
老陆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手电筒的光柱在布满蛛网的地下室里晃动,最终定格在一张挂在墙上的巨大地图上。
那不是现代的印刷品,而是一张用牛皮纸精心绘制的、边缘已经卷曲泛黄的手绘图。
图上的线条错综复杂,如同人体的血脉,深入城市地底,勾勒出一个不为人知的地下世界。
“这是我年轻时,跟着上一代归档员搞‘地下户籍登记’时画的。”老陆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带着回响,他粗糙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一条用朱砂标记的红线上,“这条路,就是‘地脉暗道’,当年为了给一些……‘特殊存在’留个念想,我们偷偷挖的。现在,它通往传说中的‘名债归墟’。”
他的指尖顺着红线缓缓下移,停在一个被圈起来的区域。
“这下面,是‘估值所’几十年前废弃的地下祭坛,当年他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大规模注销‘非合规户籍’。再往下,就是‘名债深渊’。”
老陆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侧过头,浑浊的眼球死死地盯着言辙:“小子,我得再跟你说一遍,那地方不是人该去的。进去的人,要么被海量的信息残影冲垮神智,变成疯子,要么……就彻底失去自己的名字,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影子,永远被困在里面。”他吐出一口浊气,“你真要下去?”
言辙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他将那片从苏沁旧物中找到的,“无字天书”的最后一片残页,小心翼翼地嵌入了手机壳背面的卡槽。
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手机屏幕瞬间亮起,一排排复杂的数据流瀑布般划过,最终汇聚成四个暗金色的大字——【名劫术·离线模式】。
他已经失去了大规模编织词条、凭空造物的能力,但凭借这最后一片残页,他依然能短暂地激活那些“被抹除者”遗留在世间的残影记忆,让他们在湮灭前,发出最后一点微光。
“喵……”
一声微弱的猫叫从他肩头传来。
小灰依旧紧闭着双眼,仿佛陷入了沉睡,但它浑身的灰色毛发却泛起一层柔和的银光。
这银光如水银般无声无息地渗入言辙的太阳穴,让他因强行催动残页力量而开始撕裂剧痛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唉……”老陆见他心意已决,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从怀里摸出那本厚重的黑色封皮册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言辙的背包。
“带上这本‘黑名册’。我不知道它现在还有没有用,但它毕竟是第一代归档员的信物。也许……里面的那些老家伙,还认得这个本子。”
同一时间,市档案审查中心的顶楼,归档员小柳将自己反锁在审查室的卫生间里。
她背靠着冰冷的隔间门,听着外面同事走动的脚步声,心脏狂跳。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艳红色的口红,颤抖着在最后一张卫生纸的背面,飞快地绘制着一幅简陋的结构图。
那是“名册塔”的底层结构,一条几乎无人知晓的隐秘通道被她用粗重的线条标出,从档案销毁池的暗格,一路蜿蜒向下,直通地底深处的废弃祭坛。
她在那条通道的尽头,用口红写下了一行小字——“非合规数据排放口”。
画完之后,她小心地将纸团揉成一团,趁着外面没人,快步走出卫生间,精准地将它丢进了保洁阿姨刚刚推过来的垃圾袋里,混在一堆废纸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扶着墙壁,低声呢喃:“你下去了……就别再上来了。”
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在警告那个即将闯入禁地的男人,还是在绝望地……为他祈求一条生路。
另一边,苏沁坐在沙发上,一遍遍地刷新着言辙的社交账号。
他最新的,也是唯一的一条动态,就那么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你忘了她,但你的心记得】。
她死死盯着那条动态的发布时间,心脏猛地一缩。
那个时间点,精确到秒,正是她从混沌中醒来,重生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震撼涌上心头。
原来,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发过任何东西。
他做的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她。
苏沁猛然惊醒,她不能再这样等下去。
她迅速打开手机里一个伪装成天气软件的定位追踪程序,那是她出于担心,偷偷在言辙手机里安装的。
程序加载了几秒钟,一个红点在地图上闪烁,最终定格。
城南,废弃地铁站。
她立刻抓起沙发上的外套,疯了一般地冲向门口。
“沁丫头!”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王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别追了。”
“王姨,你放开我!他有危险!”苏沁焦急地挣扎着。
“我知道。”王姨的眼神里满是怜悯和无奈,“可他走的那条路,不是阳关道,是奈何桥。你踩不进去的。”
废弃的地铁隧道尽头,铁轨早已被厚厚的尘埃覆盖。
言辙站在一扇巨大的圆形锈蚀铁门前,门上雕刻着繁复而古怪的纹路,像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一道道猩红色的微光,正从紧闭的门缝中渗透出来,将他脚下的地面映照得如同浸染了鲜血。
他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拿出那本“黑名册”,将它缓缓贴在了冰冷的铁门上。
就在册子与铁门接触的瞬间,他手机卡槽里的残页猛地爆发出刺眼的光芒,与门缝里的红光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一个古老、空洞、仿佛由无数人声交叠而成的低语,从门内传来,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有册者至。”
轰隆隆——
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向内开启。
一股混杂着铁锈、旧纸和某种未知腐朽气息的狂风,从门后的黑暗中扑面而来,吹得言辙几乎睁不开眼。
“吼!”
一直安静伏在他肩头的小灰,在这一刻猛然睁开了双眼!
它的瞳孔不再是猫科动物的竖瞳,而是变成了两个深邃的漩涡,里面倒映出无数模糊不清、痛苦挣扎的人影。
它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音里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父辈的影。”
言辙听懂了它传递过来的意念,心头一沉,但脚步却没有停下。
他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扇门。
脚下没有坚实的地面,而是层层叠叠、厚不知几许的纸质档案。
每踩一步,都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踩在万千枯骨之上。
他借着残页的光芒低头看去,每一页档案上,都用红色的墨水写着一个被注销的名字。
四周的墙壁并非实体,而是由流动的黑色数据构成。
一行行冰冷的词条在墙壁上浮现、游走、消失。
【已清除】
【非存在】
【不可追溯】
言辙沉默地向前走着。
奇异的是,他每走一步,脚下踩过的档案上,便会短暂地浮现出微弱的银色字样——【我曾存在】。
但这四个字仅仅出现不到一秒,就会被周围墙壁上涌来的黑色数据流迅速吞噬、抹除。
就在他深入了大约百米之后,身后的铁门“轰”的一声,悍然关闭!
四周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手机残页的光芒也骤然黯淡下去,只能勉强照亮他身前一尺的范围。
也就在这一刻,死寂的黑暗中,一双、十双、成百上千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那些眼睛里没有生气,只有无尽的空洞、怨恨和迷茫。
他们不是活人,是凝固在这里的……残影。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由无数个声音叠加而成的疑问,从四面八方响起,钻入言辙的耳中:
“……织者?你终于……来收尸了?”
言辙握紧了手中的“黑名册”,在无尽的黑暗与窥视中,他挺直了脊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空间。
“我不是来收尸的。”
他抬起手,指尖点在手机的残页上,原本黯淡的光芒,被他以精神力为燃料,轰然点燃,化作一团驱散黑暗的银色火焰。
“我是来……”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那无尽的黑暗,“点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