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协议，拍在凌云昂贵的手工西装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却像一记无声的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凌云脸上的错愕和难看瞬间凝固，转化为一种极致的、被冒犯的震怒。他低头，看着胸前那份刺眼的文件，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温婉。
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女人。
冰冷，平静，决绝，没有一丝一毫过往的温顺、卑微和讨好。
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嘲讽。
周助理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自己能隐身。
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凌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显示着他此刻正处于爆发的边缘。
“温、婉。”他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危险，像暴风雨前的死寂，“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
温婉迎着他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我很清楚。”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在要求结束一段名存实亡、彼此痛苦的婚姻。我在拿回我的人生自主权。”
“痛苦？”凌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她，但目光触及她手里那瓶依旧对准他的防狼喷雾，动作又硬生生顿住，只能将滔天的怒火宣泄在言语上，“这五年，凌家亏待你了？锦衣玉食，佣人成群，让你做养尊处优的凌太太！你告诉我你痛苦？！”
他的质问理直气壮，仿佛给了她天大的恩赐。
温婉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悲。
到了现在，他依然觉得，物质上的满足，就可以抵消所有情感上的虐待和漠视。
“凌总所谓的‘养尊处优’，”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就是守着一栋空房子，每天对着冷掉的饭菜等你？就是儿子生病发烧时，连你的司机都叫不动？就是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在陪别的‘重要客户’？就是当众扇你儿子耳光，还觉得是理所应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铁青的脸，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
“这样的‘优渥’，我消受不起。”
“你！”凌云被她堵得哑口无言，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胸口剧烈起伏。他从未想过，这个一向温顺沉默的女人，嘴里能说出如此尖刻又精准的话，将他遮羞布一把扯下！
“没有凌家，没有我凌云！”他猛地拔高声音，试图用惯有的威压让她屈服，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威胁，“你温婉算什么？你以为你还是温家那个大小姐？温家现在什么光景你不知道？离了我，你怎么活？带着琛琛去喝西北风吗？啊？！”
他上前一步，尽管忌惮她手里的东西，但身高和气势带来的压迫感依旧十足，试图用现实碾碎她可笑的“骨气”。
“靠你画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破画？还是靠那个对你别有用心的顾瑾言施舍？！”
“温婉，别天真了！离开我，你根本活不下去！这个世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会摔得头破血流，哭都找不到调！”
他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已经预见了她悲惨未来的断言。
周助理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温婉。
却见她依旧站在那里，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
面对凌云疾风骤雨般的羞辱和恐吓，她脸上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动摇和恐惧都没有。
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等凌云说完，喘着粗气，用那种“看你还不乖乖就范”的眼神瞪着她时。
温婉才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怜悯。
“说完了？”她问。
凌云一怔，被她这反应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凌云，”温婉看着他，眼神清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他所有可笑的自负和伪装，“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我离开你，不是要去找下一个依靠。”
“不是要回温家，也不是要投靠顾瑾言。”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我是要靠自己，重新活一次。”
“至于我怎么活...”
她的目光掠过他，看向他身后电梯口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强大的、内敛的力量。
“就不劳凌总费心了。”
“你只需要操心，签好字以后，怎么跟你那位‘非常重要’的林小姐解释，你即将变成——离异人士。”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无比地扎进了凌云最在意的地方——他的面子和自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却又无法反驳。
“温婉！你！”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威胁。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首熟悉的钢琴曲。
凌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急于摆脱此刻难堪的境地，立刻接起电话，语气下意识地放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薇薇...嗯，我知道...有点事耽搁了...马上，马上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瞪了温婉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警告和“回头再跟你算账”的意味。
然后，他竟真的不再纠缠，对着周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捡起地上散落的协议文件，自己则拿着手机，一边应付着电话那头的温柔软语，一边大步走向电梯。
仿佛眼前这个刚刚对他提出离婚、并狠狠羞辱了他的妻子，还不如电话里那个女人一句无关紧要的催促重要。
周诚匆忙蹲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纸张，不敢看温婉一眼。
电梯门开，凌云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周诚抱起文件，几乎是逃也似的跟了进去。
电梯门缓缓合上，最后映出的，是凌云那张阴沉冰冷、却又带着一丝狼狈和慌乱的侧脸。
楼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温婉一个人，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那瓶小小的防狼喷雾。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
她缓缓松开手指，将喷雾剂放在旁边的鞋柜上。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光滑的地面。
那里，刚才还散落着决定她未来命运的纸张。
此刻，空空如也。
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男人暴怒的气息，和他最后那句可笑又可悲的质疑——
【你离开我，怎么活？】
温婉的指尖在地面上停顿了片刻。
然后，她缓缓收拢手指，握成拳，再慢慢松开。
她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关上了门。
“咔嚓”一声轻响。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也仿佛，彻底隔绝了一个时代。
她走到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小小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公寓。
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琛琛散落在沙发上的积木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泽。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早餐的香气。
怎么活？
她微微扬起下巴，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眼神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冷静而坚定的荒原。
她会活下去。
而且，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比在他身边时，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不是赌气。
这是誓言。
对她自己，也是对琛琛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