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咯吱”声,仿佛在为这场盛大的离别做着最后的注脚。待彻底驶出京城厚重的城门,驶上黄土铺就的官道,那声音便沉闷了下去,融进了冬日旷野的风里。
马车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与车外凛冽的寒风隔绝出两个世界。苏浅月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看不出丝毫情绪。
坐在她对面的,是父亲苏哲派来的两位嬷嬷。左边那位姓李,体态丰腴,脸上总挂着一副笑眯眯的神情,一上车便嘘寒问暖,从凉州的衣食住行问到苏浅月平日的喜好,热络得有些刻意。右边那位姓王,身形干瘦,从头到尾都未曾开口,只一双精明的眼睛,如鹰隼般不时扫过苏浅月,又或透过车帘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苏浅月心中明镜似的。这两个人,名为伺候,实为监视。她们的忠诚,属于相府的主人苏哲,也属于那个虽被禁足、势力却未伤筋动骨的柳玉容。
“小姐,您看这天色,怕是又要落雪了。凉州比京城更北,您可千万要多添衣物,莫要冻着了。”李嬷嬷见她久不言语,又笑着开口,试图打破沉默。
苏浅月缓缓睁开眼,眸光清澈,不见波澜。她对着李嬷嬷温和一笑:“有劳嬷嬷挂心了。母亲生前畏寒,我此去祭拜,自当为她多备些暖衣。”
一句话,轻飘飘地将话题又引回了“孝道”上,堵住了李嬷嬷接下来所有关于行程的盘问。李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得讪讪地应了声“是”。
一旁的王嬷嬷眼皮动了动,依旧沉默不语。
苏浅月不再理会她们,指尖微动,悄悄掀开车帘一角。
官道上,十名相府护卫呈两翼护卫着马车,他们身姿挺拔,骑术精湛,是苏哲从府中亲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然而,苏浅月看到的,却是他们紧绷的肩背下,那一丝属于太平日久的懈怠。他们是看家护院的好手,却不是在刀口上舔过血的战士。他们的警惕,是防范路边的毛贼,而不是防备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她的目光越过这些护卫,望向更远处的山林与田野。林冲和他的人,现在应该就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或许是扮作行商,或许是扮作赶路的旅人,像狼群一样,远远地缀着,等待着。
这才是她真正的底牌。
马车行进了一日,傍晚时分,在一处官驿歇脚。李嬷嬷和王嬷嬷几乎是寸步不离,连她用膳、洗漱,都要守在门外。苏浅月也不恼,由着她们去。她表现得像一个真正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对一切都坦然受之,毫无防备。
夜里,她躺在驿站坚硬的床板上,听着窗外护卫们换防的脚步声和低语声,精神却异常清醒。
她知道,赵衡一定会动手。
以靖王那睚眦必报、又自视甚高的性子,在破庙被她摆了一道,颜面尽失,这口恶气绝不可能咽下。他不敢在京城里公然对相府嫡女下手,但一旦她离开了京城的范围,便如同一只脱离了藩篱的羔羊,给了他最好的捕猎机会。
他会选择在哪里动手?
苏浅月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简易的地图。从京城到凉州,需途经三州七县,路程近两千里。出京的前三百里,沿途官驿、城镇密集,官兵巡逻也最为频繁,不适合动手。
三百里之后,便要进入燕山地界。那里山路崎岖,林深菁密,多有被官府清剿后流窜的匪盗盘踞,是出了名的混乱之地。若是在那里“意外”身亡,被推到匪盗身上,便是苏哲也查不出什么破绽。
所以,动手的地方,十有八九就在燕山。
她必须在那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第二日清晨,车队再次上路。气氛明显比第一日要紧张了些。官道渐渐变得狭窄,两侧的平原被连绵起伏的丘陵取代。
午后,车队行至一处名为“一线天”的狭窄山谷。两侧是高耸的峭壁,仅容一辆马车通过,头顶的天空被挤压成一条细长的蓝线。
“吁——”
走在最前方的护卫头领突然勒住了马,整个车队骤然停下。
马车内的李嬷嬷一个不稳,险些撞到桌角,她惊魂未定地问:“怎么了?怎么停了?”
王嬷嬷那双精明的眼睛里,也终于透出了一丝紧张。
苏浅月端坐不动,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却轻轻蜷起。
来了。
比她预想的,还要早一些。
“头儿,前面……前面路上有棵倒下的大树,把路给堵死了!”一个护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惊疑。
护卫头领粗声粗气地喊道:“慌什么!派两个人下去,把树挪开!”
外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是护卫下马的声音。
山谷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谷口的呼啸声,像鬼魅的呜咽。
苏浅月的心跳,随着那风声,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她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有一种棋子落入棋盘的掌控感。这种粗劣的拦路手法,不像是悍匪所为,倒更像是……急于求成的莽夫。
果然是赵衡。
她悄悄将藏在袖中的「轻身符」捻在指间,符箓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冷静。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破空之音,毫无预兆地从峭壁上方响起!
“啊!”
一声惨叫,是相府护卫的声音。
紧接着,箭矢破空的声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嗖嗖嗖”的声音不绝于耳,伴随着利箭钉入车厢木板的闷响和护卫们中箭的闷哼。
“有埋伏!保护小姐!”护卫头领的怒吼声被淹没在混乱的马蹄声和兵刃相接的脆响中。
数十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如同鬼魅一般从两侧峭壁上攀援而下,手持明晃晃的钢刀,不由分说地朝着相府的护卫们扑了过去。
相府的护卫虽然也算精锐,但面对这些招招致命、配合默契的杀手,瞬间便落了下风。不过短短一息之间,便有数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受惊的马匹发出惊恐的嘶鸣,疯狂地想挣脱束缚。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李嬷嬷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抓住车壁,声音都在发颤。
王嬷嬷则相对镇定一些,她抽出藏在腰间的短匕,护在苏浅月身前,厉声道:“小姐别怕!老爷派的人,不会让您有事的!”
苏浅月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砰!”
车门被一脚粗暴地踹开。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站在门口,他手中的钢刀还在滴着血,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浅月,声音沙哑而傲慢:“苏小姐,我们王爷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王爷?哪个王爷?”王嬷嬷色厉内荏地喝道。
黑衣人不屑地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苏浅月身上,像是在看一件唾手可得的战利品。他甚至没有急着动手,仿佛笃定这笼中的金丝雀,已是插翅难飞。
苏浅月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那张因连日赶路而略显憔悴的小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缓缓地,露出一个极浅的、带着几分讥诮的笑容。
“靖王殿下,就派了你们这些货色来‘请’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