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烛火通明,数十盏宫灯将每一个角落都映照得亮如白昼,纤尘毕现。
地龙烧得极旺,暖融融的热气自金砖地下丝丝缕缕渗出,将秋夜特有的那种萧瑟寒凉彻底隔绝在厚重的宫墙之外。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助眠的安神香气,那是宜修素日惯用的冷檀香,又混合着一丝晚膳后还未彻底散去的、温暖的饭菜余香,交织出一种独属于夜晚的、安宁而私密的气息。
宜修已卸去了一身繁复的皇后冠服和沉重钗环,只穿着一身质地极为柔软光滑的素色绸缎寝衣,颜色是极淡的月白,更衬得她肤色莹白,气质清冷。
她斜斜地倚靠在窗下那张铺着软厚锦褥的贵妃榻上,身姿放松,带着一种平日里罕见的慵懒风情。
手中虽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完全凝注在字里行间,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不知是在阅读,还是借由书卷沉淀白日里繁杂的心绪。
一阵轻盈而略带湿气的脚步声传来。世兰刚刚沐浴完毕,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寝衣,带着一身清新好闻的皂角香气和氤氲未散的水汽,像只被温水洗刷得干干净净、迫不及待想亲近主人的欢快小狗,脚步轻快地凑了过来。
她见宜修倚在榻上读书,不敢造次直接挤上去,便乖巧地挨着榻边那光滑的紫檀木脚踏坐下。身子软软地靠着冰凉的榻沿,微微仰起头,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宜修沉静的侧脸上。
“娘娘,您在瞧什么书呢?”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气音,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可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却又写满了想要靠近、想要融入的渴望。
“《战国策》。”宜修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哦……”
世兰轻轻应了一声,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失望。
她对这类讲述权谋韬略、纵横捭阖的史书半点儿兴趣也无,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枯燥艰涩得令人头疼。
但她并不在意书的内容,她只是单纯地喜欢这样待在宜修身边。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她脚边,仰头看着她专注读书时低垂的眉眼、轻抿的薄唇,感受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安稳的气息,对她而言,便是无上的享受和满足。
她安分地看了一会儿,目光却终究无法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上。百无聊赖之下,她的视线开始不自觉地在暖阁内游移,掠过博古架上的珍玩,掠过摇曳的烛火,最后,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牢牢地定格在了宜修执书的那只手上。
那真是一双极美的手。手指纤长匀称,骨节并不突出,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在明亮的烛光下泛着如玉般莹润柔和的光泽。
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此刻,那纤长的食指正轻轻搭在书页的边缘,似乎随时准备翻动。
世兰看得有些痴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她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手,屏住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极轻极轻地、如同蝴蝶落脚般,碰触了一下宜修的手背。
那触感微凉,细腻,像上好的冷玉。
这细微的触碰,让宜修翻动书页的手指骤然一顿。书页停在了半途。
世兰像是被火焰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一直蔓延到耳根,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无措,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我……”她语无伦次,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宜修终于从书卷上抬起了眼睑。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缓缓落在世兰那张涨得通红的脸上,将那份惊慌失措、羞赧难当,以及眼底深处一丝掩藏不住的、如同偷吃到糖般的窃喜,尽收眼底。
那模样,活脱脱一只刚刚偷腥成功、却被主人逮个正着,既害怕又忍不住回味的小猫。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得看不出情绪的眸子,静静地、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凝视着她。
世兰被她这般沉默的注视看得心慌意乱,仿佛所有的心思都被那目光洞穿。
她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手指无意识地紧紧绞着寝衣柔软的衣角,声音细弱得几乎要消失在烛火的噼啪声里:“娘娘的手……生得真好看……”
她搜肠刮肚,只想出这么一句苍白的话,试图解释自己方才唐突的举动。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寂静。
只听得见烛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角落铜漏滴答作响的、计算着时光流逝的声音。
这寂静仿佛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世兰心头,让她更加不安。
良久,久到世兰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准备跪地请罪时,却听到宜修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轻飘飘的,如同窗外掠过的一片落叶,几乎微不可闻,却清晰地钻入了世兰的耳中。
随即,宜修将手中的《战国策》轻轻合拢,放在了榻边的小几上。
然后,她朝着世兰,伸出了那只刚才被触碰过的手,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几分清冷:“坐上来吧,脚踏上凉。”
世兰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喜光芒!
那光芒几乎要盖过满室的烛火!上次同榻共眠后,她们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亲近了。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带着点笨拙的急切,从脚踏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挨着软榻的边缘坐下。
身体有些紧绷着,既想靠近那份渴望已久的温暖,又不敢真的贴得太近,中间刻意留出了一线微妙的距离,仿佛那是不可逾越的雷池。
宜修重新拿起了书,却似乎再也无法将心神凝聚在那些古老的谋略之上。
她的目光掠过书卷,飘向了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能穿透窗纸,看到外面萧瑟的秋风。
她任由世兰像一只试探着靠近热源的小动物般,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轻轻靠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那重量很轻,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宜修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最终,她没有动,没有推开。
感受到这份默许,世兰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