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煌脚步略停,却未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下山路上,曌儿仍想着铁秀英的话。
“爹爹,她说建文要打奴儿干都司,是真的吗?”
朱高煌望向天空,语气飘忽:
“是真的,也是假的。”
曌儿蹙起眉来。
真便是真,假便是假,何来又是真又是假?
看出她的困惑,朱高煌解释道:
“建文确实这样告诉她,但绝不会对她说出全部实情。
他能在这般境地仍有众多死忠,足见其人不简单。”
“这样一个谨慎之人,怎会把真正计划透露给不信任的人?”
“再说,那三万人就算救出也无用,这么多人根本藏不住,很快会被朝廷找到——救出来毫无意义。”
“这不过是他抛出的诱饵。”
曌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他是想引爹爹去奴儿干都司?”
朱高煌微微颔首。
“时间与地点都指明了。”
“而且时机太巧——万国大典之后便是你的册封大典。”
“你必须留在应天完成典礼,我若前去,只能独自一人。”
“一旦我去了奴儿干都司,一日之内绝难赶回。”
“那时应天城中只剩玄卫与黄卫,正是城中最空虚的时刻。”
朱高煌话中带着深意,曌儿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爹爹,你的意思是建文会趁你不在的时候,在万国大典上动手?”
这心思也太深了……他一定是算准了铁秀英会泄露他的消息。
故意以自己为诱饵,把爹爹引到奴儿干都司去。
朱高煌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更准确地说,他是想对你和你爷爷下手。”
“救吕氏、马氏,还有他的儿子,都只是一个幌子。
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把你控制在手里。
这样一来,他才有和我继续周旋的筹码。”
“铁秀英说,他利用你的血制造了一批不弱于玄卫的护卫。
不过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也就是说,他手里最强的力量,至少也该有地卫的水平,而且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如果没有绝对的掌控力,又没有绝对的实力,他怎么可能控制那些人?”
“但他应该不知道那份力量的事,更不清楚你能够操控那些拥有紫气的人。”
曌儿立刻抓住了朱高煌话中的关键:
“爹爹,你是说建文这次会亲自来应天?”
确实,建文手下的护卫再多,也不可能多过应天的玄卫。
何况应天还有整支黄卫以及大量军队。
如果没有压倒性的战力,他根本不可能成功。
朱高煌吹了一声口哨,唤来一只信鹰。
他在它脚上系好竹筒,随后将鹰放飞。
信鹰展翅,朝北方飞去。
“目前这些都只是猜测,还需要更多消息来证实具体情况。”
朱高煌父女离开山顶后不久。
一位身穿尼姑袍的女子——天一,出现在山顶上。
她站在朱高煌先前所立之处,瞥了一眼坐在地上发呆的铁秀英,语带玩味地说:
“我本来都准备好来替你收尸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铁秀英从失神中醒来,并未在意天一的嘲讽。
“看来你对我还活着这件事,还挺高兴的嘛。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同样带着玩味的表情看向天一。
“我的紫气,被他收走了。”
天一脸色骤变,猛地抓住铁秀英的手臂探查。
果然,她丹田中空空如也,已经成了一个普通人。
天一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得到了答案,却又不是她真正想要的那个答案。
铁秀英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去。
天一皱起眉问道:“你要去什么地方?”
铁秀英头也不回地答道:“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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曌儿回到燕王府之后,应天城的喧闹才总算平息下来。
军管街头的士兵也陆续撤走了。
汪曼青因为曌儿走失一直忧心忡忡,得知她平安回来,这才放下心来,跟着汪三金回到客栈。
朱棣带着贴身太监小鼻涕突然来到燕王府,小鼻涕手上还抱着一叠奏折。
正在读书的曌儿见到朱棣,立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
如今的曌儿早已熟练掌握宫廷中繁复的礼仪,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
朱棣摆了摆手,“这儿不是宫里,咱们爷孙之间不必拘礼。”
他在桌边坐下,瞥了一眼自他进来后就一直盯着地图看的朱高煌,问道:“怎么,看见你爹来了也不吱一声?这么大人了还不如曌儿懂礼数。”
朱高煌懒得和这闲来无事的老头子争辩,指着地图上的大宁问道:
“现在朵颜三卫,还在宁王手里管着吗?”
朵颜三卫是洪武年间归降大明的蒙古人组成的骑兵,也称兀良哈三卫。
太祖高皇帝在位时,兀良哈三卫归宁王统辖,是当时边塞诸王中战力最强的一支。
在靖难之役中,这支部队曾助朱棣不少。
朱棣后来为酬谢他们在靖难中的功劳,准他们在大宁一带休养。
但蒙古人终究是蒙古人,如养不熟的狼。
永乐八年,朱棣第一次北征鞑靼时,就发现鞑靼军中有兀良哈人的身影。
为此他还给宁王增派兵马驻守大宁。
一方面确实因鞑靼日益强盛,常扰边境,需加强守备;
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防范已渐生异心的兀良哈三卫。
朱棣沉吟片刻道:
“此番万国大典,我向宁王发了请柬,来的却是宁王世子,说是宁王染病卧床,无法亲赴应天。”
“我探问过兀良哈三卫的近况,眼下尚未见异常动静。”
朱高煌闻言蹙眉。
宁王偏在此时称病,未免太过凑巧。
莫非这也是建文谋划中的一步棋?
毕竟大宁与奴儿干都司相距不远。
朱棣命小鼻涕将怀中奏折置于案上,推到曌儿面前。
“瞧瞧吧,这是今日锦衣卫在寻你下落时,顺带查获的密报。”
曌儿困惑地拿起最上方的奏本翻阅。
初时尚显平静,随后面色渐沉,又接连抓起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翻阅速度愈来愈急。
待最后一本读完,她小脸已涨得通红。
这些奏本详细记载了各国使臣抵达应天后的所作所为——恰逢今日锦衣卫全城彻查,桩桩劣迹无所遁形。
当街行凶、强掳民女、聚众闹事、贿赂官员、窃取机密……林林总总,尽是使臣们短短数日间犯下的恶行。
累累罪状,简直触目惊心。
“皇爷爷,他们不是来朝拜大明的吗?怎敢如此放肆?”
曌儿实在不解,这些名义上臣属大明的藩国使臣,为何敢在天朝疆土如此猖狂。
难道不怕大明降罪?
朱高煌冷笑出声:
“曌儿,他们岂是来朝拜的?分明是变着法子来讨赏的。”
“你皇爷爷最重颜面,为显天朝气度,历来厚往薄来——赏赐之物远超贡品价值。
他们在应天一切用度皆由大明承担,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引得他们趋之若鹜。”
朱高煌毫不留情地道破了所谓大明万国来朝背后的真相。
他直指祖父最终不过得了个大皇帝的虚名,以及一堆虚伪的友好关系,实则一无所获,完全是在做亏本买卖。
这番言论彻底撕开了万国来朝繁华表象下的真实面目。
世间往来,无非利益驱使。
国与国之间,永远以利益为纽带。
被曌儿以异样目光注视的朱棣面上微热,只是他肤色偏深,倒也不易察觉。
朱棣轻咳两声,正色道:“爷爷想告诉你的是,这些藩属国表面上尊大明为宗主国,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利益。”
“一旦大明无法满足他们的利益诉求,他们转眼就会反咬一口。”
“这些使臣在应天尚且如此不安分,更不用说回国之后还会对大明保持恭敬。”
“你昨夜问爷爷,为何明知纪纲罪行累累却迟迟不动他。
除了监察天下,纪纲还负责监视这些藩属国。
以他如今的地位,绝非随意就能找人替代。”
“在培养出合适的接替者之前,若贸然处置他,爷爷对这些小国的动向就会失去掌控。
万一他们暗中有所动作,到时候付出的代价就远不止几百条人命了。”
在内忧与外患之间,朱棣选择了优先应对外患。
内忧尚在掌控之中,但外患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
曌儿垂首沉思,努力从祖父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然而她终究无法认同这种做法。
为了保护一部分人而牺牲另一部分人,这算什么道理?
朱棣看出她的心思,温声道:“纸上谈兵终觉浅薄,亲身经历方能领悟。
待万国大典时,你便坐在爷爷身边,好好看看这些小国的真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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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更,朱棣的一面之词显然未能让曌儿完全信服。
于是她在堆积如山的《永乐大典》史籍中,翻找历代前朝的记载。
时而蹙眉,时而展颜,认真研读起来,试图从中寻找答案。
朱棣注视着日渐成熟的曌儿,忽然心生一念:若将来由曌儿继承皇位,大明将会走向何方?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便如星火燎原,再难熄灭。
其实朱棣一直属意朱高煌继承大统。
老四的性格他了如指掌,纵使平日再如何懒散,但大明一旦落入他手中,祖宗传下的疆土绝不会少一寸。
老四最恨别人碰他的东西,即便他本人不甚在意,也绝不容他人染指。
因此不必担忧他百年之后,兄弟间会因争夺皇位而内斗。
儿子们才能过于出众,反倒成了难题。
老大与老二、老三明争暗斗,他并非不知情。